徐姝走出将军府的正院,只觉松了口气, 她摒退了几个侍婢, 仅让徐沄跟着自己,道:“走, 沄儿, 随我去林苑逛逛。”
午上时分,林苑里没什么人, 秋阳普照,天高气爽, 风吹竹林飒飒有声。徐姝折了一条柳枝, 边走边随手抽打着路边的花木,侧身向徐沄抱怨道:“一连几日都呆在正院里, 可闷煞我了, 吴老夫人天天哭,好不烦人。其实讨虏将军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当初就是他非要把我嫁给陆尚,才害得我与仲谋分开的, 此番若不是为了仲谋, 我才懒得回来奔丧哩!”
徐姝的声线婉转清脆,在幽寂的竹林里随风传得很远, 徐沄向四下看了看, 见周遭无人, 才紧两步跟上徐姝, 低声道:“听说再过几日吴老夫人和大乔夫人就要搬去孝廉府了, 夫人再忍忍,等她们都走了,夫人就能清静了。”
徐姝道:“说得也是,现下我只盼着她们能快些走,到时我便能独自住在正院里了。”
徐沄见她高兴了些,凑趣道:“从来府里的正院都是正室才配住的,谢夫人虽名为将军的正妻,可夫人没看见么,她住的地方比袁夫人的还偏僻哩,可见将军并不待见她。近来将军虽时常去她屋里过夜,但也只不过是看在她是正室的份儿上,敷衍她罢了。待来日夫人过了门,还有她谢夫人什么事呢?”
一番话说得徐姝越发高兴,把玩着手里的柳枝道:“我记得那日谢舒去看望大嫂,说起府里有个新来的侍妾怀了仲谋的孩子,你打听到她是个什么货色了么?”
徐沄道:“打听到了,那人名叫步练师,从前是袁夫人身边的侍婢,不过袁夫人和谢夫人都不大喜欢她,让她远远地住在林苑西边的一间小院子里,听说谢夫人还罚过她。将军似乎也不待见她,她现今怀孕入府,也没有被提为侍妾,仍旧只是个侍婢哩。”
徐姝冷嗤道:“步练师?听这名字就是个妖里妖气的贱人。当初在袁裳身边的时候,还指不定怎么勾引仲谋呢,难怪谢舒和袁裳不喜欢她。袁裳也是个废物,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住!”
徐沄道:“所以袁夫人至今也不过是个侧室,更别提谢夫人了,既无宠又无能,却忝居正室之位。依奴之见,配做将军夫人的,就只有您一个,您与将军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论情分可比谢夫人和袁夫人深厚多了,况且凭您的见识和手段,若是能入主将军府,一定能将府中上下管得井井有条,哪能像如今似的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将军身边钻呢?”
徐姝半是轻蔑半是得意地哼了声,抛却了手里的柳枝道:“走,咱们去瞧瞧那个姓步的。”
徐沄应诺,两人穿过林苑来至将军府的西苑,只见苑中楼台相映,亭榭照水,大小几间庭院错落有致,景致秀丽,只是因为谢舒和袁裳都住在东苑里,此处人烟稀落,冷僻得很,就连水边的垂柳和檐下悬挂的占风铎亦是无精打采的。
徐姝只听谢舒说步练师住在西苑的一间小院子里,却不知究竟是哪间院落,只得带着徐沄一间一间地找过去,一直快到西南角门了,才听一间院子里传出叮叮咣咣碗盏落地的脆响,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隔着重重院墙听不大清楚。
徐姝循声进了院,只见正面一间明轩纸门半敞着,屋内人影错动,碗盏落地的声响和吵闹声清晰可闻,一个女子在屋里厉声道:“那些东西都是谢舒送来的,我看了恶心,统统给我扔出去!”
徐姝听得一扬眉,径直推门进了屋,谁知迎面蓦然飞来一只木碗。徐姝一惊,慌忙要躲,谁知慌乱中脚下一绊,惊呼一声,斜斜倒了下去。幸而徐沄眼疾手快,从旁扶住了,徐姝才不至当众出丑。那木碗却“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碗里滚热的汤汁尽数泼在了徐姝的裙角上。
徐姝又窘又气,一时只觉心头火起,怒道:“贱婢,你好大的胆子!”
步练师一向谦卑恭顺,笑面迎人,但此时心里余怒未消,又见徐姝面生,便懒得兜搭她,只冷着脸坐在主位上,不悦道:“你是何人?”
她身边的文鸢机灵,缓过神来见徐姝年轻貌美,但素服银钗,衣缘无纹,是副服丧的打扮,心里一动,凑近了步练师低声道:“听说近来府里来了位姓徐的孀妇,是将军的远亲,特地从富春来为讨逆将军奔丧的,莫不就是眼前这位?”
步练师听说是孙氏的亲戚,知道轻重,嗔怪道:“你不早说。”立时带了满面歉疚的笑色,从主位上下来,绕过满地狼藉,来至徐姝面前施礼道:“原来是徐姑娘,妾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
话未说完,徐姝已攒足力气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格外清脆。步练师没有防备,只觉眼前一晃,半边脸失了知觉,栽在了地下,残羹菜叶沾了一身。
徐姝犹不解气,俯身揪住她的衣襟,要给她的另半边脸也补一巴掌,文鸢连滚带爬地过来将步练师挡在身后,哀求道:“徐姑娘手下留情,我家夫人还怀着身孕呢,不能这么打呀。”
徐姝听她提起步练师怀孕的事,心下更气,冷笑道:“夫人?一个处心积虑爬床的贱婢,也配称作夫人?亏你叫得出口,也不怕折了她腹中孩子的福气!”一把将文鸢推开,向步练师厉声道:“抬起脸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妖媚货色!”
步练师含恨低头不动,半边云髻已被打散了,珠翠委地,青丝拂落,遮住了她的面庞。徐姝见状更气,狠捏着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来,锋利的指甲在她纤巧的下巴上掐出深深的血痕。
步练师忍不住痛呼出声,不得已在徐姝手中抬了头,只见散乱如麻的青丝下,她的半边脸已被徐姝打得高高肿起,即便擦了厚厚的粉,也能看出五道鲜红的指印,另半边脸脂粉褪落,露出底下青红不均的肤色来,只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泪光盈盈,还算动人。
这副模样,别说无法与徐姝相较,就算是谢夫人和袁夫人,只怕也比她美得多。徐姝看在眼里,只觉心口一松,这才放了手,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沾在手上的脂粉,漫声道:“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坯子,竟能得到将军的青眼,抢在谢舒和袁氏前头怀上孩子,如今一看,原来却是个东施无盐。将军挑人的眼光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步练师一向自负美貌,只恨不能以西施虞姬自比,何曾被人讥讽过貌如东施无盐,她目光一寒,直直地逼视着徐姝,若是目中的阴鸷狠戾能化形为刀剑,徐姝早已被扎得千疮百孔了。
徐姝却也不是好惹的,将细眉一挑,冷声道:“怎么,你不服气?你那是什么眼神?”
步练师毫不退缩,文鸢在旁暗暗拉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忍耐,哀求道:“徐姑娘息怒,我们夫人不是那个意思。姑娘的裙子脏了,奴替姑娘擦干净吧,若是姑娘不嫌弃,我们赔给姑娘便是。”
徐姝嫌恶地一脚踢开她道:“要你多事?一个穷酸侍婢,就算是把你卖了,我的衣裳你也赔不起!”前半句是冲着文鸢说的,后半句目光却自步练师面上狠狠刮过。
步练师忍无可忍,冷笑道:“我是穷酸侍婢,你又高贵到何处去?不过是将军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就把自己当成是孙氏嫡系了么?这个府里除了孙将军,还有谢夫人和袁夫人,要管教我,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
徐姝向来把自己当成是孙权的正室看待,从不把谢舒和袁裳放在眼里,步练师的话算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徐姝立时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揪住步练师的衣襟,一把便将她拖倒在地。
此时屋里只有四个人,几个从织室挑来的小丫头关在后院里,因此纵使乱成一团,也无人出来帮忙。
徐姝的父兄都是孙氏麾下的猛将,徐姝家风使然,不似寻常女子般弱不禁风,骑马射箭样样皆会。步练师哪里是她的对手,被她揪住衣领头发一路拖向门外,厉声道:“贱婢,我今日就要好好管教管教你,让你知道谁才是这将军府里的正室!她谢舒算是个什么东西!”
文鸢欲上前给步练师帮手,却被徐姝的侍婢徐沄死死地拉住。步练师一路扭动挣扎着,像只濒死的困兽,徐姝拖着她经过门口时,凸起的门槛硌在步练师的腰上,步练师痛呼一声,蓦然蜷成了一团。
她的呼叫太过凄厉,惊得徐姝和徐沄都愣了愣,文鸢争得空子,从徐沄手中挣脱出来,跑上前去扑倒在步练师身边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步练师不言,愈发缩成了一团,疼得全身打抖。文鸢向她的下身一瞥,并无半点血迹,文鸢心下明白,疾呼道:“夫人,你流血了,快来人,来人!去找医倌!”却扑在步练师身上,挡着她的下身不让徐姝和徐沄看见。
徐姝惊慌之下也顾不得细看,她虽厌烦步练师,却也明白她怀的是孙权的第一个孩子,若是在自己手里出了差池,自己只怕也讨不得好。徐姝心下畏惧,微微变了脸色,却嘴硬道:“装什么?我只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吓唬谁呢?”
徐沄忙道:“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走吧,犯不着跟这贱婢一般见识。”
徐姝啐道:“真晦气!”脚下却连连后退,被徐沄半拉半扯着走了。
庭院里复又静下来,文鸢探头向门外看了看,道:“夫人,起来吧,她们走了。”
步练师侧躺在地下,散乱的青丝覆住面庞,衣上沾着残羹秽菜,紧紧地蜷缩着。文鸢道:“夫人,您还怀着身孕呢,地下凉,赶紧起来吧。”
她伸手要扶步练师起身。步练师却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文鸢怎么扶也扶不起来,急得带了哭腔道:“夫人,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手忙脚乱地拨开步练师的头发一看,只见她睁着眼,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啮出血来,两行泪从她眼中缓缓滑落。步练师的声线空洞洞的,道:“文鸢,你看,谁都能欺侮咱们,谁都能轻贱咱们,我拼了命地往上爬,只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可到头来还是生不如死,这究竟是为什么?”
文鸢握住她冰凉的手道:“夫人别灰心,当初您被排挤出孝廉府,被讨逆将军指婚,不都挺过来了么?再忍忍,等到孩子生下来,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提起前事,引得步练师想到那段晦暗的时日,一时泪涌更甚。文鸢看着心疼,不觉恨道:“夫人,徐氏实在是欺人太甚,不如咱们将计就计,让她长点教训!”
步练师沉默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渐渐聚起了神采。片刻,她缓缓地撑起身子道:“方才徐氏是不是提起谢舒了?”
文鸢想了想道:“是,徐氏好像说她才是这将军府里的正室,谢舒算个什么东西。”
步练师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色,映着她满面残糊的脂粉和蓬头乱发,像是笼罩在深渊险壑上的毒雾瘴疠,委实诡谲难言,她冷声道:“好,咱们就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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