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从步练师的屋里出来,一直走出西苑, 才放缓了脚步。仲姜见状紧两步跟上他, 孙权侧首问道:“你看清楚了么?”
仲姜道:“是,从前谢夫人身边的紫绶, 如今就在步氏的后院里。”
孙权冷笑一声:“知道了, 你和谷利回前殿吧,我今晚去夫人屋里。”
仲姜和谷利应诺去了。
孙权走后, 步练师愣在榻上许久没回过神来,手里的一碗药兀自热气蒸腾。文鸢道:“夫人, 药凉了, 赶紧喝了吧。这药是将军送来的,想来没事的。”
步练师怔怔道:“我方才没有听错么?他竟就这么不追究了?我再入不得他的眼, 可腹中的孩子毕竟是他的, 被谢舒所害差点小产,他就这么不追究了!他说我从前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谢舒对他说了什么?他从前那么不待见谢舒,如今也肯听她的枕边风了?我真是小看她了!”
文鸢踌躇片刻, 为难道:“其实……谢夫人如今颇受将军宠爱, 听说将军已搬去她院里住了,两人同进同出, 只怕连袁夫人也比不上她哩。再说谢夫人还是将军的正室, 有权又有宠, 夫人想扳倒她, 只怕有些困难。依奴之所见, 夫人方才倒不如照实说是徐姝害的,让将军做主好生教训教训她,给她长点记性。徐姝那般嚣张跋扈,夫人反倒替她遮掩,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步练师低头喝了口药,苦得蹙了眉道:“你知道什么,那姓徐的不过是个外人,教训不教训的,于我现下的处境毫无裨益,反倒平白树敌。只为了出口气,值当么?这几日我让你打听打听她的身家来历,你都打听到了么?”
文鸢忙道:“打听到了。”见步练师喝干了药,便递上一樽清酒,步练师漱了口,文鸢才娓娓说道:“徐姝今年十八,与夫人您同岁,她们家是孙氏的亲戚,因此她父兄一直跟随讨逆将军南征北战,多年来立功无数,如今被派在丹杨领兵,听命于三公子孙翊。徐姝与将军早就认识,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本欲谈婚论嫁,但将军与谢夫人有婚约在先,讨逆将军便做主将徐姝嫁给了陆氏的陆尚。去年陆尚已死了,徐姝如今尚在服丧。”
步练师静静地听着,随手从铜盘里拈了一枚糖渍杏子吃了,浓郁的甜香在她的舌尖上漫开。步练师淡淡笑道:“我说呢,那天我一提起谢舒,她气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我,原来还有这一层根由在其中。比起我,只怕她才更恨谢舒。你且看着吧,早晚有一日,她会感激我的。”
次日一早,徐姝因为心中有事睡不踏实,卯时便起身了。天刚蒙蒙亮,她正坐在妆台前由几个侍婢伺候着梳妆打扮,只听房门一响,徐沄进来了。
徐姝便挥退了几个侍婢,只留下徐沄说话,问道:“怎么样了?将军有什么动静么?”
此时已是暮秋,昨天半夜里起了一场冷雾,到现下尚没有散去,四处都潮润得如同下过雨一般。徐沄刚从外头回来,鬓边的发丝已被露水打湿了,她抬手拂了一把,道:“没什么动静,今早夫人尚未起身,奴便去谢夫人的院外悄悄地守着了,将军是卯时不到从谢夫人屋里出来的,现下已去前殿了。”
徐姝原本忐忑不安地把弄着一支步摇垂下的银丝串珠穗子,听了这话松了口气,道:“前番我那一闹害得步氏差点小产,昨日仲谋已去看过她了,我还以为他今日会来找我兴师问罪哩,谁想竟这么风平浪静的。难不成步氏没向他告我的状么?”
徐沄蹙眉道:“那步氏妖妖调调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省油的灯,怎会不借着这个好机会向将军示弱邀宠,构陷夫人呢?定是她告了夫人的状,但将军向着夫人,又见她没事,因此不理会她罢了。”
徐姝心中有些高兴,想了想道:“但愿如此吧。沄儿,你去厨下要几盘点心吃食,再做一道蜜枣粢糕,我要去前殿看看仲谋。”
徐沄应诺去了,徐姝因要与孙权见面,愈加用心妆扮,梳高鬟,挽云髻,插珠翠,傅粉黛,又嫌服丧的衣裳太素,从箱底翻出了一袭胭脂点雪的深衣换上。那身衣裳乍看是雪白的,却在衣摆处渐渐带出浅淡的嫣粉,是谓胭脂点雪,像是一朵轻盈绽放的粉荷,又像是徐姝丧服之下一颗不肯安分的心。
待得徐沄从厨下回来,已是食时了,清晨的浓雾业已散去,天有些阴,南归的雁阵缓慢地从空中掠过,像是洒落在绢纸上的点点墨迹。
主仆两个从正院出来,便穿过林苑往前殿走去。苑中花木的叶尖大多已泛黄了,秋风飒飒掠过林间,不经意便带出了几分萧瑟凄凉,菊花半凋,冬日里才开的红梅和水仙尚在酝酿含苞,徐姝一袭白衣粉裙,光艳照人,反倒成了林苑中最亮眼的一笔。
一时到了前殿,只见殿外侍从林立,守卫森严。正值食时,一早前来奏事的文臣武将已差不多散去了,官道上往来的官员不多,倒有几个头戴通天冠,身着朝服的文臣在廊下候着。
徐姝款款上了殿前台阶,孙权的近身侍婢仲姜便迎了过来。徐姝对仲姜早有耳闻,当年她嫁给陆尚之后,孙权奉孙策之命出任阳羡长,听说仲姜就是他从阳羡带回来的。徐姝此时留神打量她,只见她生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面孔,虽不见得多么美艳动人,但秀致斯文,温婉端方,倒有几分袁夫人的神/韵,徐姝又一念想到她整日跟在孙权身边寸步不离,心里便有些不舒坦。
仲姜抬眸见她冷着脸似有几分不悦,也不知为何,只恭谨道:“见过徐姑娘。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徐姝扬一扬手中的提盒,冷道:“做了几道菜,想送给将军尝尝。”
仲姜笑道:“徐姑娘来得倒巧,将军现下正在殿中用饭。待奴进去通报一声,请姑娘在此稍候。”
徐姝高高在上地“嗯”了声,仲姜进殿片刻,复又出来道:“将军有请。”
徐姝跨进殿内,回首向徐沄略一示意,徐沄不等仲姜阻拦,便将殿门在徐姝身后关上了。
因今日天阴,殿内燃着灯火,主位上案牍成堆,孙权在席侧另设了一张矮桌吃饭,吃着饭还不闲着,手里拿了一卷竹简翻看,抬眼见徐姝进殿,才倾身将竹简搁在了主位上,道:“你怎么来了?”
徐姝走到孙权身边,将提盒放在他面前的案上,道:“我去厨下要了些点心,送来给你吃。”
孙权看着她打开食盒,将点心一样一样地端出来摆在桌上,道:“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前殿是军机要地,送点心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必跑来一趟,被人瞧见了不成体统。就不能等我晚上回去再吃么?”
徐姝噘嘴道:“不能!这段时日我一直住在正院里,被大嫂和娘看管着好不自在,你非但不说去看我一看,还一回来就往谢舒的屋里钻。我不把点心给你送来,你有空去我屋里吃么?”
她花瓣似的唇上点了艳红的胭脂,鲜妍夺目,孙权不免多看了两眼,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徐姝见状心中欣喜,便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嫣粉的衣摆旋开,像是清晨盛开的凌霄花。徐姝笑道:“好看么?”
孙权却蹙眉道:“好看什么!你现今正在服丧,怎么能穿如此艳色的衣裳?还有你头上戴的是什么?红彤彤的,珊瑚珠子么?赶紧给我摘了。若是被人看见,你受得起人家的诟病么?”
徐姝见他有些不悦,也丝毫不觉畏惧,在她眼里,孙权始终是当年那个与她有说有笑,青梅竹马的英朗少年。她挨着孙权坐下,依依地挽了他的手臂道:“怕什么?我如今身在将军府中,只要你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况且你已是讨虏将军了,整个江东你最大,谁敢议论咱们的不是?是你说过我穿艳色的衣裳好看,我才特意穿来给你看的。你还是孙孝廉的那会儿,为了给我置房产,连阳羡的赋税都敢动,怎么如今成了孙将军,反倒如此胆小了?”
孙权听她提起自己从前的丑事,越发心下不喜,将她挽着自己手臂的手拨开,让她坐正了,道:“你别胡说。我以前肆无忌惮任性妄为,是因为天塌了有大哥顶着,可如今大哥已经不在了,我就是江东的天,我的一举一动事关江东的生死存亡,我能不谨慎么?”
徐姝又贴过去,腻着他道:“好好好,你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摘了头上的珊瑚珠步摇,往孙权面上撩拨了一撩拨,孙权忙躲开了。徐姝笑道:“假正经。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蜜枣粢糕。甜甜的,你从前最爱吃这个了。方才就当我说错了话,你快吃一口消消气吧。”将步摇搁在案上,拿筷子夹了一片粢糕送到了孙权嘴边。
徐姝在外人面前虽骄纵跋扈,不可一世,但在孙权面前却是极尽温柔妩媚之能事。孙权见她软语撒娇,便也不好再发火,接过筷子吃了一口,将粢糕放回碗里,道:“我刚吃过饭,待会儿再吃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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