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临别一夜

    孙绍临走的前一天，孙权很早就从前殿回来了。天还没黑, 晚霞像一匹瑰艳光华的锦缎, 迤逦铺展在天边。谢舒命人提前传饭给孙权和孙绍吃了，两人便兴冲冲地出门去林苑玩了。

    谢舒和青钺朝歌在屋里收拾孙绍的衣裳细软。过了一个多时辰, 天渐渐暗了, 谢舒估摸着两人快回来了，便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心不在焉地向门外张望。

    果然没多一会儿，只听院门一响, 一阵嬉笑声自远而近, 旋即纸门一开，孙权和孙绍回来了。孙绍骑在孙权的脖子上, 手里攥着几枝梅花。

    孙权身长近八尺, 搁在现代就是一米八多，孙绍居高临下，兴奋极了，挥动着小胳膊小腿喝道：“驾！驾！”

    青钺和朝歌见孙权进屋, 便都施礼出去了。孙权在身后掩好房门, 掐着孙绍的肋下将他从自己的脖子上拎下来，道：“这臭小子, 一路上把孤当马骑, 孤现今可是江东之主, 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谢舒笑了, 孙绍从孙权手中一落地, 便飞奔向谢舒，将手里攥着的几枝梅花殷勤地递给她。谢舒接过，摸摸他的脑袋道：“多谢绍儿，这是绍儿给叔母摘的么？”

    手里的梅花有红有白，还有几枝杏黄的，含苞欲放，像是一颗一颗圆润的金珠子。孙绍诚实地道：“不是，绍儿太矮了，够不到梅花树，是叔父给叔母摘的，叔父说叔母一定会喜欢的。”

    谢舒笑看孙权一眼，孙权面上微红，来到谢舒身边坐下，板着脸训斥孙绍道：“臭小子，别胡说！”

    孙绍瞪大了眼睛不甘示弱，道：“绍儿才没有胡说哩，叔父还说了，叔母见到喜欢的花就会笑，叔父想看叔母笑……”

    孙权一把将孙绍拖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孙绍“呜呜”地要说话，在孙权怀里手脚并用地挣扎，张嘴咬他的手，两个人没大没小的，闹成了一团。

    谢舒起身找出一个细口陶瓶灌满了水，将梅花仔细地插入瓶中，放在了窗前。屋里燃着火盆，窗子支起了一点透气，凉薄的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撩拨着将绽未绽的花苞，凛冽幽沁的梅香盈满一室。谢舒道：“天不早了，我打热水来给你和绍儿梳洗吧？”

    孙权点头道：“有劳夫人了。”

    孙绍也在他怀里淘气地学舌道：“有劳夫人了！”

    孙权气得将孙绍翻过来摁在腿上，打了他的屁股一巴掌，道：“那是我夫人，不是你的夫人，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想娶媳妇还早着哩！”

    屋里热闹极了，谢舒笑着亲自去外厢打了热水来，帮两人漱洗了，又出去将自己收拾干净。再进屋时，只见孙权和孙绍都穿着一身中衣，正坐在屋子中间的地下玩孙绍的木陀螺。

    谢舒铺着床，只听两人在背后嘻嘻哈哈地笑着，便也忍不住，凑上前看了看，只见孙权将细麻绳一圈一圈地绕进陀螺的凹槽里，飞快地一抽，陀螺便在屋里乱转起来。孙绍高兴地追着陀螺在屋里爬来爬去。

    谢舒在孙权身边坐下，道：“我来陪绍儿玩，你去看会儿书吧。”

    孙权道：“不看了，书什么时候不能看，绍儿明日就要回去了，我想陪他多玩一会儿，夫人也一起吧？绍儿没爹没娘的，等回到大嫂屋里，只怕就不能这么玩了。大嫂虽然对他视如己出，但毕竟怀着身孕，不能时时陪着他，母亲年纪渐长身子不好，阿琅和阿瑁又是下人，即便能陪他，也一定没法像咱们陪着他时这般尽兴。”

    谢舒听了感动，忍不住挽住他的手臂道：“你真好，从前我见你总是与绍儿吵嘴，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哩，原来你心里竟这么疼他。”

    孙权侧首看她，得意道：“那是自然，可惜我现下没孩子，不然我一定是个好父亲，阿香就是我从小带大的！”伸手摸了摸谢舒平坦的小腹，道：“夫人争点气，抓紧给我添个一子半女，到时候我天天陪他玩。”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孙绍攥着小陀螺回来了，将陀螺递给孙权道：“叔父，绍儿还想玩！”

    孙权接过道：“想玩可以，但绍儿得帮叔父一个忙。”

    孙绍忙瞪大了眼睛，巴着孙权问道：“什么忙？”

    孙权道：“窗前的坐榻上铺着一方毡毯，你去帮叔父拿来，叔父就再抽小陀螺给你看。”

    孙绍原本最喜与孙权对着干，此时有求于他，便言听计从地去了。谢舒看着孙绍笨手笨脚地爬上坐榻卷毡毯，道：“那毯子又厚又重的，你就不能自己去拿？他才几岁，你就这么支使他。”

    孙权侧首点点谢舒的鼻尖，道：“你们女人就是妇人之仁，绍儿是男子，不能太宠着，不然被人伺候惯了，长大还怎么独当一面？”

    那毡毯是狼皮的，足有二尺长宽，寸许厚，狼皮又硬，孙绍费了半天劲卷不起来，便双手拖着毡毯下了榻，一路吃力地来到孙权跟前，气喘吁吁地道：“叔父，给你毡毯。”

    孙权却道：“别给我，给你叔母垫着坐。”

    谢舒有些意外，看了看孙权，孙权笑而不语。孙绍听话地将毡毯拖到谢舒面前，道：“叔母坐！”

    谢舒忙道：“多谢绍儿。”挪到毡毯上坐了。

    孙权道：“绍儿，入冬了地下凉，咱们是男子，身强体壮，可以席地而坐，但你叔母是女子，身子娇弱，若是坐在地下，会着凉生病的，生病了就不能给你生小弟弟和小妹妹了。以后绍儿也要像照顾叔母一样照顾其他女子，知道了么？”

    孙绍坐在孙权跟前，仰着脸认真听着，末了郑重地点了点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孙权摸了摸孙绍的脑袋：“绍儿乖！”又斜眼去看谢舒。

    谢舒红着脸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孙权一点不害臊，笑道：“那是自然，为夫知道的多着呢！”

    两人陪孙绍玩了一会儿，直到二更过了，才一同收拾了上榻。孙绍尚没有尽兴，躺在谢舒和孙权中间，睁着眼不肯睡，谢舒把小被子替他盖严实，没多久孙绍便动来动去地扑腾乱了。

    孙权睡在榻边，见状伸手替他掖紧了被角，轻轻拍着他道：“绍儿，快睡吧，叔母累了一天，不许再折腾她了。”

    孙绍依恋地向他身边靠了靠，软软道：“叔父，绍儿不想睡觉，绍儿还想再玩一会儿。”

    孙权支着额角，侧身搂着孙绍，低声道：“绍儿听话，不能再玩了，叔母明日就要送你回去了，今晚早些睡，明日才能早些起来。”

    孙绍噘了噘嘴，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像是石子投入湖里漾起的小小水涡，孙绍道：“绍儿不想回去，绍儿想和叔父叔母在一起。”

    谢舒听了心中难过，从旁伸手过来摸了摸孙绍的脸。孙权攥住了她的手，问道：“绍儿为何不想回去？大乔姐姐对你不好么？”

    孙绍道：“大乔姐姐对绍儿很好，但绍儿更喜欢叔母！”

    孙权道：“可是叔母只是你的叔母，大乔姐姐才是你阿父的妻子，是你的娘。”孙权捏着孙绍的小脸要他看着自己，道：“绍儿，你答应叔父，明日回到大乔姐姐身边，要叫她娘，好么？”

    孙绍眨了眨眼，学舌道：“娘。”

    孙权笑道：“绍儿真乖，以后叔父和叔母只怕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要听娘和祖母的话，知道么？”

    孙权柔声细语的，孙绍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却渐渐蓄起泪水，眼圈晕红了一片，眼睫一颤，两颗晶莹剔透的泪水便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畔。孙绍嘤嘤地哭道：“绍儿不想和叔父叔母分开。”

    谢舒心里一酸，忙强忍着泪意道：“绍儿不哭，以后叔母会时常接你来玩的，咱们不分开。”伸手想抱过孙绍，孙权却拦了她，任由孙绍在自己身边抽抽噎噎地哭着。

    半晌，孙绍哭累了，孙权才道：“绍儿，你今日哭了，明日回去可就不许哭了，不然你娘见了会伤心的。”

    孙绍点点头，自己抹了一把眼泪，从孙权怀里钻出来，拱到谢舒身边依偎着她。谢舒扯过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了，孙绍将脸埋在谢舒的胸前，手攥着谢舒的衣襟，不时抽噎几下，没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孙权翻身从榻边拿过漏壶看了眼，道：“快三更了，夫人，咱们也睡吧。”

    谢舒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把绍儿惹哭了做什么？”

    孙权枕着一只手臂，叹道：“他现在哭，总好过明日在大嫂面前哭。你可别忘了，绍儿是你姐姐的孩子，大嫂见他与你难舍难分的，难免会多想。”

    谢舒心里一颤，低头默默地拍着孙绍，半晌又问：“你让绍儿管大嫂叫娘？”

    孙权道：“是啊，大嫂是我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室，又抚养过绍儿，绍儿本就该叫她娘。只是我大哥去得匆忙，大嫂的面皮又薄，拉不下这个脸来。如今我是江东之主，做得了这个主，便遂了她这个心愿，一来能让她更心甘情愿地对绍儿好，二来也能让她对你少些猜忌。”

    谢舒不得不承认他思虑周全，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孙权一笑道：“论揣测人心，我最拿手了，夫人无需忧虑。明日大嫂若不答应你抚养绍儿，你千万莫与她犟着来，退一步，咱们万事好商量。”

    谢舒点点头，心中有了些底，依恋地向孙权身边靠了靠，孙权替她掖紧被角，转头吹灭了榻边的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