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孙权天不亮便出门去了。孙绍昨晚玩累了, 今晨睡到卯时二刻才醒, 兼之谢舒舍不得送他回去,在屋里磨磨蹭蹭地帮他洗脸梳头, 穿衣吃饭,一直迁延到快食时了才收拾妥当、牵上孙绍出门,青钺和朝歌跟随在后,拿着孙绍的衣裳包裹。
这日是个阴天, 前几日下过一场雨,此时地面尚未干透。虽是冬日,路边墙上的青苔依旧蓬勃地滋长, 青黑的阴影蔓延过整片墙垣,风不大,却湿冷湿冷的, 凉透衣衫。
几个人绕过林苑来到正院, 只见四下的厢房敞着门, 已搬空了, 廊下堆满了箱箧杂物。谢舒牵着孙绍进了屋,屋里点了几个火炉,一股暖意袭上周身,大乔正披散着青丝, 拥着锦被倚在榻上绣花。
谢舒进门便道:“大嫂, 我送绍儿回来了。”
大乔抬头只见谢舒穿了一身白地银花斗篷, 头上兜着风帽, 清新淡雅得像是一枝凌寒独放的白梅。孙绍穿了一身浅青夹棉小袄,牵着谢舒的手,像是白梅枝上一只肉嘟嘟的小青虫。才几天不见,他好似壮了些,也白了,大乔忙撑起身子唤道:“绍儿!”
孙绍抬头看了看谢舒,谢舒冲他一笑,孙绍便撒开她的手奔向榻边,唤道:“娘!”
大乔一愣,问道:“你叫我什么?”
孙绍爬到榻上,依偎着大乔,仰着脸又唤了一声:“娘!”
大乔对上他一双清湛的大眼睛,只觉那里头像是汪着一泊清水,水波一漾一漾的,晃得她心眩神迷,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她盼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这声“娘”,为了这一声“娘”,她什么都情愿为绍儿做。
大乔摸了摸孙绍的脑袋,将他揽进怀里,看向谢舒道:“是你教他的?”
谢舒笑道:“是仲谋教他的,仲谋说大嫂抚养绍儿辛苦不易,又是大哥的妻室,绍儿早该认大嫂这个娘了。”
大乔听了心内更觉安稳,她本不想与谢舒多说,甚至没请她坐下,却被孙绍一声“娘”唤得心软了,便命阿琅挪过坐席,让谢舒在榻边坐了。
孙绍依偎在大乔怀里,还依恋着谢舒,向她伸出一只小手,谢舒握住轻轻捏了捏,关切道:“大嫂为何白日卧床,是身子不舒爽么?”
大乔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道:“这几日天总是阴着,故此有些腰酸不爱动,想来无妨。”
谢舒道:“大嫂辛苦了。前些日子仲谋命人整饬孝廉府,如今已竣工了,我还陪仲谋过去看了看,已比从前宽敞多了。明日大嫂和母亲直接过去就是,箱子我会随后派人送去的。”
大乔点点头,道:“亏得有你和仲谋帮衬着,不然凭我一己之力,怎么忙活得过来呢。”
谢舒道:“这是仲谋与我的分内事,大嫂无需言谢。今后有什么难处,大嫂尽管吩咐就是,我虽无能,但侍奉母亲、照顾绍儿还是做得来的,情愿为大嫂分担一二。”
大乔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揽紧了孙绍道:“这倒不必了,如今我与母亲住在一处,待搬到孝廉府,想必也是如此,前后屋的,走动很方便,不需你大老远的特地从将军府过来照顾。至于绍儿,他年纪小不懂事,只怕会给你和仲谋添麻烦,再说你们都还年轻,也该抓紧要自己的孩子才是。”
谢舒有些不甘,却也情知无可转圜,她心内黯然,面上却撑起笑色,道:“我都听大嫂的。”
大乔这才笑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大乔留谢舒吃了些点心干果,谢舒便起身告辞了。孙绍昨晚虽已答应过孙权今日不哭,但毕竟是小孩子,见谢舒要与自己分开,还是忍不住哭了,大乔抱着他不许他跟着谢舒。
孙绍哭得撕心裂肺,谢舒却不敢回头,方才吃过的梅子的酸涩还留在舌尖上,一直蔓延到心里。
翌日,谢舒帮大乔和吴夫人张罗搬家,从一早日头还没升起,一直忙活到傍晚时分落日西斜,才算告一段落。正院里空荡荡的,说话都带着回音,谢舒的心里也空了一块,眼见着狼藉满地,窗扉蒙尘,却也没心思命人收拾,回到了自己屋里。
这日孙权回来得很晚,进屋时天已黑透了,庭院里有零星秋虫有气无力地叫着,天上星残月缺,薄云如烟。
孙权进了内厢,只见谢舒正在窗前坐着,大冷天的,窗却大开着,谢舒只穿了身单薄的燕居襦裙,一手托着腮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鼻尖被寒凉的夜风冻红了都毫不知觉。
孙权进屋还没换衣裳,便脱下自己身上的黑狐皮大氅,披在了谢舒肩上。孙权肩宽身长,黑狐皮大氅像是遮落的夜色,将谢舒严实地裹住。
谢舒回过神,这才发觉孙权站在身旁,道:“你回来了。”
孙权伸手关了窗,也在榻上坐下,从背后拥着谢舒,在她缀着珍珠耳珰的耳垂上亲了亲,道:“大晚上的,怎么在这儿坐着发呆?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青钺和朝歌也不管你,想必是皮又紧了。”
狐皮大氅里还留着孙权身上的温热,驱散了周身的严寒。谢舒舒适地靠在他的怀里,道:“是我不让她们进来的。”
窗前的案上摆着个细口陶瓶,瓶中插着红、白、黄三色梅花,已半凋了,孙权伸手随意撩拨了一下,凛冽的梅香便留在了他的指尖上。孙权道:“这梅花已开败了,待明日我从前殿回来,再去林苑里给你摘几枝,夫人喜欢什么颜色?有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好像还有青的哩。”
谢舒道:“这是绍儿送给我的,开败了也不能丢!”
孙权见她不高兴地噘着嘴,失笑道:“你怎么像小孩一样,还耍小脾气。开败了不丢掉,留着招虫子么?来日再让绍儿摘给你就是。”
谢舒不说话,孙权紧一紧抱着她的手臂,道:“你想绍儿了?今日去帮母亲和大嫂搬家,见到绍儿了没有?”
谢舒黯然道:“见是见到了,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大嫂便带他上马车走了,绍儿又哭了。我送绍儿回去的那天,绍儿也哭了。”
谢舒说着也想哭,孙权道:“这个臭小子,分明答应了我不哭,怎么一转头就食言了?”
谢舒便急了,道:“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食言不食言的,不高兴了自然就会哭,你可不许怪他!”
孙权错愕道:“我才说了绍儿一句,你就冲我瞪眼,这还是我温婉贤淑的夫人么?亏得把绍儿送走了,若是再让他在这屋里住两天,只怕你就得把我赶去书房睡了。”
谢舒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道:“这两日绍儿不在,屋里空落落的,我总觉得听见了绍儿的笑声,可一转头却又什么都没有,我实在是难受。”
谢舒说出了心里话,终于忍不住落了泪。孙权心疼道:“好了好了,夫人不哭,大嫂不愿让你抚养绍儿也不打紧,待过几日我得了空,亲自陪你去孝廉府走一趟,求求情,说不定就有转机了呢?”
谢舒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在黑狐裘上洇开一点一点的墨痕。孙权掏出绢巾替她擦了眼泪,又拧了一把鼻子,拧得谢舒挺翘的鼻尖红彤彤的。孙权扳过她的脸看了看,谢舒生得好,便是哭着也可怜可爱,孙权却笑道:“夫人真丑,别哭了。”
谢舒瞪了他一眼,孙权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搁在谢舒的腿上道:“夫人你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哩。”
谢舒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个金匣子,雕龙琢凤,约莫手掌大小。谢舒从裘衣里伸出手来,打开一看,匣子里装满了珍珠翡翠,青白相映,耀目生辉。谢舒微微错愕道:“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孙权随手扒拉着匣中的珍宝,细碎的声响如金戈相碰,清泠悦耳。孙权道:“是老三送来的,他近来在丹杨剿了一窝山越人,得了不少贼赃,跟我讨价还价自己留下了一半充作军费,剩下的都运回来了,今日才到。我看这匣子珍珠翡翠极好,便特意拿来送给夫人,夫人可以挑好的打簪钗、串耳珰。”
孙权说毕笑吟吟地望着谢舒,那脸上分明写的是“夫人,我疼你么?”“夫人,我土豪么?”“夫人,快说你喜欢!”
谢舒心知孙权是体念自己与孙绍分别伤怀,因此拿金珠宝贝来哄自己开心,心中虽暖,却斜着眼看他,道:“是只送给我呢?还是袁夫人和步氏都有?”
孙权笑道:“自然是夫人这里独一份儿。”
谢舒低头挑拣着匣中的珠宝,道:“你一向对袁夫人情深意切,怎么如今有了好东西也不想着她?”
孙权听她提起袁裳,便有几分不豫,道:“她出身贵胄,好东西见得多了,我又何必上赶着献殷勤。”
匣子里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莹白生光,大的堪比鸽子蛋,小的也足有鱼目大小,翡翠碧嫩欲滴,盈华剔透,像是刚从树尖上摘下来的新叶。谢舒挑了四五颗珍珠放在狐裘上,又挑了两块翡翠。孙权从身后看着,忍不住道:“夫人挑的都不是最好的,待夫君给你挑。”
伸手向匣中要拿,谢舒却将匣子盖上了,道:“我知道,我有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你送给袁夫人吧。她出身贵胄,是见过好东西的,最好的都留给她。”
孙权怔怔地看着谢舒,谢舒道:“你究竟还要和她赌气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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