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厢情愿

小说:三国有个谢夫人 作者:孰若孤
    当初孙权纳袁裳为侧室的时候, 袁术去世还不满一年, 袁裳入府后仍在为袁术服丧。孙权对她格外宠爱疼惜, 便默许了,只要她不在他面前祭奠袁术, 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而今袁裳发火了,孙权才发觉自己只顾着用最好的珍珠玉石给袁裳打簪钗,却忽略了这回事。

    孙权有些歉疚, 想说句软话,却见袁裳紧拧着一双柳眉,目光犀冷如剑, 恨不能将他一剑刺穿似的,这目光他就算是在宿敌对手的眼里也不曾看到过。孙权只觉得无比心寒, 屋里燃着几个火炉, 暖洋如春,他浑身上下却冷透了, 忍气道:“袁术已死了两年多了, 你适可而止吧!以孙氏和袁氏的旧怨,当初你入府时就不该再为袁术服丧了, 是我瞒着大哥一直纵容你。谁知你非但不领情,还摔了我的东西。”

    他看向案几上的朱雀簪, 那是他熬着夜一笔一笔用心描摹的花样, 却被她破布似的随手丢了, 仿佛他的心也被这样弃若敝履。一股邪火直蹿上心头, 如何都按压不住, 舌头好像也不是自己的了,孙权咬牙阴声道:“袁裳,你记着,我虽然很疼你,但你也只不过是个妾室,连谢舒都不敢忤逆我,你好大的胆子!”

    其实这话刚出口孙权便后悔了,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血肉淋漓。他自小便与袁裳相识,他有多喜欢她,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因着袁术兵败,他没法娶她为妻,但他从未将她当做侍妾看待过。

    然而他口是心非,能伤到的却只是自己。袁裳自始至终无动于衷,仿佛他说的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半晌,她冷然一笑,清丽的面容登时生动明朗起来,像是一朵蓦然绽放的白兰,然而眼里却是冰封似的寒凉。她淡淡道:“将军说得是,妾不过是个侧室罢了,身微命贱,半点由不得自己,只能听凭将军摆布。可若是能选——”她声色一振,厉声道:“我宁愿在乱世中颠沛流离,也不愿守着杀父仇人安稳一世!”

    这句话像是一记雷霆,轰然击在孙权的心上,他晃了晃,几乎立不稳。他为她做了这么多,爱了这么多,原来却只是一厢情愿。他早该想到的!

    侍婢袁朱见两人一个视死如归,一个痴痴怔怔,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孙权的手被簪子划破了,还淌着血,殷红的血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滴落,在地下积成一滩,像是团团锦簇的盛开的红梅。袁朱生怕二人闹出事来,扑上去扯住孙权的袖襟道:“将军,您的手流血了,让奴替您包上吧。”

    孙权却一把挥开了她,手上的血珠顺势甩出很远,溅在糊门的白绢上,红得触目惊心。孙权颤声道:“杀父仇人?我怎么会是你的杀父仇人?袁术逆天而行,自立为帝,引得四方震怒,乃是自取灭亡。我大哥奉皇命带兵征讨,师出有名,同行的还有吕布、陈瑀、陈登,并非只有他一个。何况还未交兵,袁术就病殁了,这事如何也怨不到我大哥头上,更别说是我了,我自始至终都未曾参与其中!你把我视作仇雠,却不想想你在大哥的丧期祭奠袁术,就是应该的么?我今日在前殿受了张昭的气,却放下身段来哄你,就换来你这么一通不冷不热的说辞?我是个男子,又是江东之主,从来你我之间生了嫌隙,都是我涎着脸低声下气地来向你赔错求和,你就不能也向我低一回头么?今日若不是谢舒劝我,我才不来受你的闲气!”

    孙权越说越气恼,两步走到案几前抓起那支赤金嵌玉的朱雀簪,递到袁裳面前道:“没错,这簪子就是我故意拿来恶心你的,还叮嘱金匠用九色玉石镶嵌,琳琅多彩,最配你用了。你现在就把它戴上,今后不许再给袁术服丧!”

    袁裳骤然抬眸,目中有一团烈火熊熊燃起,孙权不肯示弱,目光比她更绝更厉,然而心里却是一片荒凉。他不明白,他和她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两人对峙半晌,袁裳分明恨极了,却忽然笑了。孙权察觉不好,想收回手里的簪子,却被袁裳夺了去,反手刺向自己细白的脖颈。

    孙权到底是上过战场的,身手迅捷,一把扼住了袁裳的手腕,簪钗闪着冷芒的锋尖在她的颈间划下了浅浅的血痕。

    孙权掰开她死死攥紧的手指,将簪子抠出来,两人无声地撕扯着,串珍珠的金丝吃不住力断了,浑圆的珠子哗啦啦滚落了一地。袁裳像泄了气似的瘫坐在了地下,孙权的眼眶红了,他哽声道:“好,袁裳,你厉害,我怕了你了!你要好好地活着,你凭什么死?该死的分明是我!”将残损的簪子摔进匣子里,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这日步练师的侍婢文鸢恰好来见袁夫人,孙权刚进屋不久,她便紧随其后进了院。兰汐将她拦在了门口,文鸢道:“步氏有事想求袁夫人做主,烦劳姐姐进去通报一声。”

    兰汐道:“夫人和将军正在屋里说话哩,我哪敢进去吵扰,你且在此等着吧。”

    文鸢谢过了兰汐,便在廊下等候,闲来四处张望。袁裳深受孙权宠爱,住的院子比步练师的小院子大得多,却也空旷得多,现下又入了冬,便更显得萧条冷瑟,带着湿意的寒风在廊下穿梭呼啸,卷起半黄半绿的落叶,一阵阵打在人的身上。

    文鸢穿得略有些单薄,没一会儿便冻透了,她瑟缩地往门口凑了凑,却听屋里孙权扬声怒道:“今日若不是谢舒劝我,我才不来受你的闲气!”

    文鸢一怔,抬头惊愕地看向身旁的兰汐,兰汐也愣了。屋里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像是珠子洒了满地。

    两人情知孙权与袁裳吵起来了,在门外屏息俯首,不敢出声。过了片刻,内厢的门被人霍然拉开,孙权足下带风,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了,看也不看守在廊下的二人一眼,便径自出院门去了。

    文鸢乍着胆子抬头,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也看清孙权的一张玉面苍白如纸,眼眶微红,目中竟含着泪。

    兰沚已慌得顾不上她了,进屋片刻,又出来匆匆道:“你赶紧走吧,我们夫人哪还有心思管你,谢夫人就在隔壁,有事去找她吧。”也不等文鸢答应,便进屋关上了门。

    文鸢从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却不敢去见谢舒,她从前在谢舒手里碰过钉子,知道她不是好惹的,就连步练师也对她忌惮几分。文鸢在谢舒的院外徘徊着,正拿不准主意,远远的却见一群小丫头从院子里出来了,个个手里都端着木盆,大约是去织室送换洗衣裳的。其中一个向这厢张望了几眼,似是看见了文鸢,文鸢吓得连忙转身走了。

    回到西苑已是午后了,阴云从西北方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像是黑压压的雄兵,攻陷了日头,占领了整个天空。云中闷雷滚滚,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屋里步练师披着锦被坐在榻上,自她上次构陷谢舒不成之后,谢舒便顺理成章地断了她的吃穿供应,又不肯增加她每月的用度。步练师近来越发拮据,炭火不够用,屋里只生了一个火炉,冷得似冰窟一般。

    步练师惨白着一张脸缩在锦被里,紫绶在一旁跪着添火。她从前是谢舒身边的人,步练师如今奈何不得谢舒,便将气全撒在了紫绶身上,稍有不如意便是一顿责打,紫绶全身已没有一块好地方,过得连当初被罚在织室里劳作还不如。偏偏紫绶性子倔强,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步练师便越发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文鸢走到榻前,步练师蹙眉道:“怎么样,见到袁裳了么?”

    文鸢嗫嚅道:“没……”

    步练师剜了她一眼,不悦道:“没用!我手里的银子已用尽了,再不求她给咱们添些用度,难道开了门喝西北风么?我若是撑不住死了,这一屋子的人都别想好过!”

    文鸢忙跪下道:“夫人还怀着身孕呢,说什么死不死的,太不吉利。是奴办事不力,方才奴去见袁夫人时,恰好孙将军也在,两人好像吵起来了,闹得很凶,奴因此才没见到袁夫人。奴明日再去,一定求袁夫人给咱们多添些用度,请夫人放心便是。”

    一旁的紫绶忽然冷笑了一声,步练师霍然转首,怒道:“贱婢,你笑什么!”

    文鸢见她涨红了脸,气得浑身簌簌地抖,忙劝道:“夫人消消气,气大伤身,可别动了胎气,这贱人不值得夫人如此。”起身狠狠地踢了紫绶一脚,正踢中了紫绶的腰眼,紫绶便疼得滚倒在地。

    文鸢厉声道:“滚出去!”

    紫绶一言不发地从地下爬起来,咬牙出门去了。

    步练师含恨道:“这贱婢近来越发不听管教了!”

    文鸢道:“不打紧,她的家人如今都攥在夫人的手里,就算她自己不要命,也得顾着家里人的命。”

    步练师凝眉道:“那个人还可靠么?”

    文鸢微笑道:“可靠,夫人这般貌美,他对夫人可是爱得死心塌地,别说让他看守几个人了,就是让他水里来火里去,只怕他也甘愿呢。只是……”文鸢欲言又止。

    步练师道:“只是什么?”

    文鸢道:“只是他听说夫人怀孕入府了,伤心得很,想见见夫人。”

    步练师皱眉嫌恶道:“不见!他还真以为我对他有情么?你先替我吊着他,我身为内眷不能随意出府,外头得有个办事的人。”

    文鸢道:“奴知道了。”

    步练师又道:“方才你说将军与袁裳吵架了,是怎么回事?”

    文鸢疑惑道:“奴也不大清楚,奴当时在门外等着,只隐约听见一两句,仿佛是将军听从谢夫人的规劝去看望袁夫人,袁夫人却不领情,将军便生气摔门走了。”

    步练师嗤道:“这么说来,她们两个竟拧成一股绳了?”她凝神细思了片刻,冷笑道:“袁裳如今是一日比一日不得宠了,搬进将军府之后,将军这还是头一回去看她,就闹得不欢而散。枉费了谢舒如此提拔她,真是不中用!”

    文鸢道:“就是不中用才好呢,从前她能平步青云,不过是仗着将军宠她,如今失了宠,她还凭什么与夫人争呢?夫人的机会就要来了。”

    步练师笑道:“是,我虽暂且动不了谢舒,但能断了她的一条臂膀,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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