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练师道:“我从前与你素不相识, 更无仇怨, 我知道你当日并非是故意与我过不去的。即便你曾经打过我, 也是我弄污了你的衣裙在先,因此我不敢有所怨怼, 更不敢向将军告状,与你为敌。”
徐姝冷冷道:“你不敢与我为敌,就敢与谢舒为敌么?她只怕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吧。”
步练师凄然笑道:“敢不敢的,都已经如此了。不瞒你说, 我与谢舒积怨已久,当初孙将军想纳我做妾,谢舒就仗着她身为正室, 百般阻挠。后来我有幸怀了将军的孩子,这才得以入府,可谢舒仍不肯让将军立我为侧室, 因此我至今连个侍妾也算不上。我入府之后, 将军可怜我, 拨了这间院子给我住, 又派了几个小丫头过来伺候。可住的屋子大了,身边的人多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就更多,谢舒却只拨给我侍婢的用度, 这些日子我过得捉襟见肘, 比从前当下人时还不如, 真是有苦说不出。”
徐姝冷笑道:“我就知道谢舒不是什么善茬, 这般刻薄狭隘,苛待妾室,仲谋还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似的疼,真是瞎了眼!”
步练师道:“徐姑娘,你若以为谢舒仅仅是苛待我,那就错了,她的手段可比这厉害多了。”
徐姝蹙眉道:“怎么说?”
步练师道:“我进府之后,谢舒虽只给我侍婢的用度,但却每日派人给我送饭,我怀着身孕不能不慎,何况她又并非良善之辈,她送来的东西我哪里敢吃?百般无奈之下,只能自己花钱打点厨下。可我的那点用度根本不够,每日吃的比府里的狗还不如,你来看我的那日,我饿得实在受不住了,便吃了几口谢舒送来的饭,谁知没过多久便肚子疼。我又恨又怕,失手砸了几个碗,这才冲撞了你。”
徐姝道:“我说那日进门之前怎么听见你在屋里骂人,原来骂的是谢舒。”
步练师红了眼眶,道:“谢舒现今正得宠,我除了背后骂她两句过过干瘾,又能怎么样呢?事后我也曾向将军哭诉,可将军非但不信我,还斥责我,说谢舒身为正室,亲自照管着我的饮食用度,我非但不领情,还猜忌诬陷她,实在是不识抬举。”
徐姝的父兄都是孙氏麾下的武将,家风使然,徐姝一向是直来直去,喜怒快意的性子,少有这等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听罢挑眉道:“果然是好手段,让你吃了亏也说不出,若换作是我,未必能想得出这主意。”
步练师道:“可不是么,这等阴狠的主意,也只有谢舒能想得出了。我每日在她手底下过活,别提有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说不准哪天一个疏忽,就连命也丢了。”
徐姝沉吟道:“看来是我小瞧谢舒了,我平日里见她不声不响的,还以为她好欺负,却不想私底下竟这么精明。”
步练师道:“不叫唤的狗才咬人哩,你看她不声不响的,指不定何时就在背地里阴你一把。”她将覆面的面纱摘下,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脸,脸上几道蜿蜒的细疤隐约可见,腮边的肤色青红不均,像是生了暗疮,又像是淤青未散。
步练师含泪道:“徐姑娘,你看看我的脸,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我一无显赫的家世,二无出众的美貌,凭什么能抢在谢舒和袁氏前头怀上将军的孩子?其实我从前虽算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有一二分姿色的,因此才有幸在随军南迁的几万流民中被将军看中,留在身边。将军喜欢我的美貌,谢舒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她趁将军带兵出征,命人掌掴我,打伤了我的脸,还不许我用药,我的脸就是这么被她给毁了的。”
步练师眼睫一眨,两行泪夺眶而出,在她残败的面上蜿蜒流淌,她切齿道:“我出身微贱,也没什么才学,唯一的凭仗就是这张脸了,谢舒却生生毁了它!”
徐姝原本不喜步练师,见她如此却也不免露了几分不忍之色。步练师又道:“我恨谢舒,徐姑娘你也是如此,既然咱们同病相连,又何苦相互为难,因此我前番才说是谢舒害我的。”
徐姝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倒聪明,可你怎么知道我也不喜欢谢舒?”
步练师拭了拭泪,苦笑道:“你与孙将军的过往,将军府里谁人不知?当初你与孙将军青梅竹马,这将军夫人的位子本该是你的,可如今被谢舒夺去了不说,你还不得不嫁进陆家为媳,与将军生生分离,你又怎会不怨她?”
这话正说在徐姝的心坎上,她的面色立时阴沉了几分,在袖底捏紧了双手,道:“不错,我岂止是怨她,我恨不得她死!她今日拥有的一切,本都是我的,她夺走了仲谋的心,夺走了将军夫人的位子,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荣光,她过着我的人生,我却要在深渊泥潭里仰望着她!”
步练师叹道:“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可怜了,却不想你被谢舒害得更惨。看得出你对孙将军是真心的,如果将军夫人是你就好了,你的脾气虽急了些,但行事光明磊落,不似谢舒这般精于算计,在你手下,我的日子想必会好过很多。”
徐姝有些泄气,道:“将军夫人?原本我也以为陆尚死了,仲谋会娶我为妻,谁知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休了谢舒。我退而求其次,让他收我做侧室,更不惜为此去向谢舒讨好求情,可谢舒却当众让我难堪。仲谋也对她言听计从的,非要等我守丧满三年之后才肯让我进府,到时谢舒只怕连孩子都生了,我即便能进府,也会被她压得死死的。本来仲谋根本不情愿娶她,真不知她施了什么妖法,这才短短的一年工夫,仲谋就这么将她放在心上了。”
步练师道:“谢舒如今正得宠,你让将军休了她娶你做正室,的确行不通,但你若想进府为妾,却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徐姝道:“能有什么办法?若仅仅是谢舒不允,我还可以求仲谋做主,可如今连仲谋也不允,我还能求谁去呢?仲谋是江东之主,整个江南没有人比他更大了。”
步练师挑眉道:“怎么没有?”
徐姝一时不解,疑惑地看向她,步练师道:“吴夫人。将军为人仁孝,若是吴夫人肯开口让他收你做侧室,他不会不答应的,谢舒只怕也不敢说什么。我听说你这段时日一直和吴夫人住在孝廉府里,你就没向她吹吹耳边风么?”
徐姝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我是孙氏的远亲,与吴夫人的关系没那么亲密,有些话不好明说,就算我说了,吴夫人也未必肯听我的。她时常与周瑜、张昭、张纮等重臣接触,为人很有主见,可不似寻常妇人那般耳根子软。”
步练师道:“那大乔夫人呢?她自打嫁给孙策,就日夜在吴夫人身边侍奉尽孝,她说的话,吴夫人想必肯听的。”
徐姝沉吟道:“这倒是,你的意思是,让大乔帮我向吴夫人说情?”
步练师点点头,徐姝却摇头道:“只怕也行不通,大乔是孙策的夫人,为人又本分老实,我和仲谋之间的事她是不会管的。”
步练师道:“你的事她也许不管,但若涉及谢舒,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徐姝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步练师却不说话了,一挥手,侍婢文鸢会意,带着屋里几个伺候茶火的小丫头退了出去,将屋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徐姝、徐沄和步练师三人,火盆里的炭火毕毕剥剥地烧着,愈显得室内阒寂无声。
徐姝情知步练师有要紧话说,蹙眉望着她,步练师这才道:“徐姑娘,你是在孙策死后才来吴县的,此前的一些事,你只怕还不知道。孙策在世时,将军府中曾有流言说谢舒与他有染,谢舒的姐姐谢皖是孙策的原配夫人,可惜死得早,谢舒与她姐姐生得很像,孙策因此对她爱屋及乌,两人时常关起门来独处一室,动辄就是个把时辰。而且孙策临终时,曾把谢舒单独留在身边说话。”
徐姝挑眉道:“单独留在身边?”
步练师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微妙?孙策把孙权、张昭、大乔全都赶了出去,只把谢舒留下,当时大乔还怀着孙策的孩子,这事后来在将军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徐姝蹙眉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
步练师道:“此是家丑,怎可外扬?孙策在世时,为了平息流言,就打死过好几个饶舌的下人,孙策死后,将军又杖杀了几人,这才将流言弹压住了,我当时在将军府里为婢,因此知道内情。”
徐姝恍然道:“难怪呢。”
步练师道:“大乔一向深爱孙策,经过此事,不可能不对谢舒心存芥蒂,别看两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其实内里早就互相猜忌,不堪一击了。且近来谢舒有意抚养孙绍,大乔却始终不肯答应,两人的关系就越发紧张了。”
徐姝道:“这事我倒是知道,大乔为人仁懦,没什么心眼,起初谢舒请求抚养孙绍,她不但同意,还感激她替自己分忧,是我提点她说绍儿是谢舒姐姐的孩子,谢舒是怕她苛待他才如此的,大乔才幡然醒悟。”
徐姝说起谢舒便觉心中厌烦,嫌恶道:“谢舒也真是多事,前几日去看望大乔时还说起她在屋里养了一头鹿,要接绍儿去玩,绍儿这几日便一直闹腾着要来将军府找她。我看她就是贼心不死!有我在一日,她就休想接走绍儿!”
步练师却道:“此番你却不如遂了她的愿,让她接走孙绍,大乔说不准就会为你所用了。”
徐姝想了想,终是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步练师从侧席上起身,来到徐姝身边,道声“僭越了”,附在她耳畔低低耳语了几句。徐姝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不由得赞道:“是个好主意!”
步练师淡淡一笑,见徐姝兀自欣喜,试探着问道:“孙绍曾经被人下药迷晕过,听说因此记不起从前的事了,不知如今恢复了没有?”
徐姝道:“没呢,医倌说希望不大,好在他年纪还小,吃饭、穿衣、认字、读书,都可以从头教他。”
步练师暗中松了口气,道:“那就更好办了,你若能狠下心来对孙绍下手,必能事半功倍。孙绍懵懵懂懂的,即便你害了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徐姝微微失惊道:“那怎么行,他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忍心害他?”
步练师扬眉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让你要他的命。孙绍是孙策的儿子,当初正是孙策强逼着你与孙将军分开,嫁给陆尚为妻的,你如今丧夫守寡,不能与将军厮守,全是拜他所赐!你害了孙绍,也只当是父债子偿罢了。”
徐姝面上的惊惶渐次褪去,最终只余下冷漠决绝,像是狂风过后荒芜冻硬的原野。
步练师见状起身走下主位,郑重俯拜道:“徐姑娘,贱妾真心希望你能得偿所愿,若是你能进府,贱妾也就有所依靠了。再往远了说,你若有意与谢舒竞逐正室之位,贱妾愿为臂膀,追随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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