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袁老夫人出事之后, 谢舒愧悔不已, 但碍于孙权的叮嘱, 不敢将此事说给旁人听,只得郁结在胸, 日夜悬心。她原本便病着,又添了这一桩心事,病势便愈发缠绵难愈了。
这天半夜谢舒又有些发热,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次日午上才醒, 睁眼只觉日光刺目,头疼欲裂。她缓了一会儿,才轻声唤道:“青钺——”
因是盛夏, 屋里的纸门开着,门口悬着竹帘纱幔,青钺掀帘进来, 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谢舒的额角, 道:“还好, 已经不烫了。”从案上拿过茶壶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谢舒, 道:“夫人喝口水。”
谢舒接过啜了一口,抬头见朝歌也跟在青钺身后进来了,便道:“朝歌,你这几日不是帮步氏和紫绶搬家去了么, 怎么有空回来?”
朝歌道:“回夫人的话, 昨晚就已搬完了, 只是奴回来得太迟, 夫人已睡下了,因此没能及时回禀夫人。”
谢舒道:“原来如此,没出什么岔子吧?”
朝歌道:“没有,请夫人放心。奴谨遵夫人的嘱咐,事事谨慎小心,屋里的东西财物都是登记造册之后才装进箱子里的,且奴怕小丫头们做事不仔细,封箱之前对照着明细挨箱翻捡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让她们抬走。到时就算少了什么东西,也赖不到咱们的头上来,步氏和紫绶若想仿效徐氏陷害咱们,却是不能的。”
谢舒笑了笑,道:“做得很好,你果然长进了。”
朝歌得了谢舒的赞许,便顺势撒娇道:“别看步氏和紫绶的地位不高,可屋里的东西却一点也不少,装了大小五十多个箱子呢!奴昨日为了查验箱中的东西,整忙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疼,眼睛都看花了。”
谢舒和青钺都笑了,青钺嗔怪道:“你这妮子真不知羞,夫人面前岂能这般撒娇撒痴的?”
朝歌才不怕她,向她噘起了嘴。谢舒笑道:“既是累了,就歇着去吧,今日让青钺在屋里当值就是。”
朝歌应了,起身要出去,却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还有一事,奴不敢不禀告夫人。昨日搬家之后,步氏说自己的箱子太多,屋里没处放,将箱子一股脑都塞进紫绶的屋里去了。但奴看她也不是没地方放,只是借机欺负紫绶罢了,紫绶身份低微,敢怒不敢言。当时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替紫绶出头,夫人要不要管教一下步氏,让她不要欺人太甚?”
谢舒听了若有所思,低头喝了口茶,青钺在旁察言观色,道:“不必了,这原本是她们俩之间的事,咱们何必插手。步氏一向居心叵测,但紫绶亦不可全信,她虽替夫人离间了步氏和徐氏,但毕竟从前算计过咱们,不论如何,防着她一些总是没错的。”
朝歌见谢舒也是这个意思,道:“奴知道了。”便施礼退下了。
这日午后天时闷热,车马房里的几个车夫见没什么要紧差事,便在门外墙根下的阴凉地里坐着纳凉。
几个车夫都是壮年男子,又仗着自己在将军府中任事,有人撑腰,便肆无忌惮地对着街上往来过路的年轻女子吹口哨、说浑话,吓得那些良家女子躲避不迭,车夫们却哄笑得更响了。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听见动静,也出来了,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轻蔑道:“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也值得你们这般上赶着调戏?都给我老实些,莫给咱们将军府丢脸!”
那几个车夫被他一喝,都老实了,一个车夫上前凑趣道:“我们也只是闲来无事,消遣消遣罢了,不过听您方才的意思,莫非是见过什么天香国色,所以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那管事的不置可否,随手剥了一枚栗子吃着,道:“我活了四十多年,见过最美的女人是故讨逆将军的大乔夫人,那真是倾国倾城,天宫里的仙女都比她不过。可惜貌美的女人都命苦,她才嫁给讨逆将军一年多,讨逆将军就离世了,她便跟随吴老夫人搬去孝廉府寡居了。你们几个在府里伺候的日子太短,因此没见过她。”
几个车夫闻言都长吁短叹起来,一恨自己来晚了一步,没能一睹美人娇颜,二恨大乔命苦,年纪轻轻便丧夫守寡,白费了一副好相貌。
那管事的顿了顿,又道:“讨逆将军的原配谢夫人生得也不差,担得起国色二字,出身也高贵,可惜天不假年,二十岁就死了。讨逆将军为此伤心欲绝,之后几年都一直没再娶,吴老夫人和周护军轮番劝他,他才娶了大乔夫人续弦。”
几个车夫听他谈起美人,都来了兴致,纷纷挤到管事的身边,一个车夫问道:“大乔夫人的美名遍誉江东,我们几个就算没见过她,也都听说过。这位讨逆谢夫人虽名不见经传,但比起大乔夫人来,讨逆将军似乎更喜欢她哩,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竟能让将军如此爱她?您是见过她的,快跟我们说说。”
其他车夫也都跟着起哄,那管事的为难道:“这怎么好说?生得再美,也一般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我哪里说得清?”想了想,却一拍大腿道:“对了,讨逆谢夫人和咱们府里的将军夫人原是同胞姊妹,两个人生得很像,将军夫人刚嫁过来时,我还以为是讨逆谢夫人又活了呢,你们看将军夫人的模样,就能知道她的姐姐长什么样了。”
众车夫咂摸咂摸嘴,都点头说好看,一个车夫道:“那便难怪了,将军夫人的确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能得这样的妙人伺候在侧,咱们将军真是好福气。怪不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拼了性命都要争一争这天下,我现今算是明白了,大权在手,美人在怀,这他娘的才叫人生!我若是能搂着将军夫人这样的美人睡一晚,就是让我死上十回我也情愿。”
一席话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却有一人怒道:“放尊重些!将军夫人岂是你们能随口议论的?”
车夫们回头去看,原来是新来的车夫卫梁,方才他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听众人说话,此时却忽然生起气来。卫梁的儿子不孝,他半生受尽了逆子的欺压,脾气早已被磨没了,平日里对谁都是低声下气、忍气吞声的,今日倒很反常。
那管事的被扫了兴致,不悦道:“大伙儿只是随口闲聊罢了,你老人家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么?”
一个车夫道:“我知道老卫为何发火,上个月他曾经替将军夫人掌过一次车,将军夫人得知他的腰受伤了,便没踩着他上马车,路上还让他慢着些,省得颠了腰,事后更给了他双倍的赏钱,又派了医倌给他治伤。老卫因此对将军夫人感恩戴德,没事就对我们念叨她的好,我们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方才咱们调侃了将军夫人几句,老卫自然要不高兴了。”
一人接口道:“这般说来,将军夫人的确是没得挑,模样生得美,心地也慈悲,说来咱们府里的这几位主子当中,就属将军夫人性情最和蔼,最好伺候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一人却道:“这倒也未必,咱们毕竟是外人,她对咱们虽很和善,可谁知道她回到府中又是什么样?女人的心思最是弯弯绕绕了,尤其是侯门世家里的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什么阴邪手段不使出来?那些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人咱们看看也就罢了,说不准都是神仙的样貌,蛇蝎的心肠,也只有英雄豪杰才能消受得起了。”
众人听了也都觉得有理,卫梁蹙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将军夫人对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尚且如此下顾,平时在府里也一定是位懿德端重,宽和待下的主母夫人,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人不服气,道:“你又没进内庭里看过,怎知我说的就不是真的了?你若不信,咱们找个府里的丫头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他说着左右看了看,这条街紧邻将军府的后巷,街上时常有进出办差的侍婢丫头,说来也巧了,此时正有个侍婢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手里扇着一方绢子,看样子是偷闲出来在此乘凉的。那人便唤道:“姑娘,姑娘,你来。”
那侍婢狐疑地看了看他,虽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了过来。那人讨好地笑道:“姑娘,看你这身打扮,想必是在内庭里伺候的,我向你打听打听,将军夫人平日里为人怎样?有没有与府里的哪位姬妾不和?”
那侍婢蹙眉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人赔笑道:“我们兄弟几个话赶话聊到这儿了,就想知道知道,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隐秘,你就告诉告诉我们如何?”
那侍婢见几个车夫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只得勉为其难地道:“其他几位姬妾我不知道,但将军夫人与袁侧夫人肯定是合不来的,就算平时能说笑几句,也是貌合神离罢了。袁侧夫人的家世出身本就高于将军夫人,如今又怀着将军的骨肉,来日若是能一举得男,那将军夫人就要地位不保了,她又怎么可能与袁侧夫人合得来?”
那人闻言得意地瞥了卫梁一眼,卫梁皱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那侍婢道:“不跟你们说了,我还得赶着回去干活哩。”便撇下他们走了。
那侍婢进府后一路走到西苑,进了一间院子,顺着回廊拐入厢房,恭顺施礼道:“夫人,奴回来了。”
步练师正倚在榻边做绣活,并没抬头,只“嗯”了声,道:“事情如何了?”
文鸢垂首道:“步骘大人派来送信的人说,事情没有办成,那人逃走了。”
“什么?”步练师悚然一惊,手里的针差点戳在了指头上,蓦然抬头道:“逃了?”
文鸢见她变了脸色,忙道:“夫人莫急,身子要紧。步骘大人的手下虽没能将他杀死,但却重伤了他,后又追了他一天一夜,一直出了吴郡,追到长江边上,他被逼不过,便跳江了。近来曹操正派兵压境,江上都是战船,布防森严,步骘大人的手下便没敢再追了。现如今是盛夏,潮热多雨,江水湍急,他身负重伤,想必活不了的,即便能拼死爬上岸,江北也大都是曹操的城池,他去了就别想再回来了。”
步练师叹了口气,道:“也罢,只是他若活着,我终究不能安心,但愿他还是沉在江底喂鱼的好。”
文鸢道:“夫人,方才奴从外头回来时,听见车马房里的几个车夫聚在一起议论谢夫人。”
步练师手里的绣花针一顿,蹙眉问道:“他们都议论什么了?”
文鸢道:“奴装作纳凉,站在近处听了一耳朵,仿佛是谢舒曾经给过一个车夫什么恩惠,那个车夫因此很感激她,听见旁的车夫对谢夫人语出不敬,便辩驳了几句。”
步练师嗤笑了一声,道:“她倒是会收买人心,一条狗罢了,也值得她如此笼络?”
文鸢道:“那几个车夫见我站在附近,还问我谢夫人平时为人怎样,与府里的姬妾和睦不和睦?我便趁机说谢夫人与袁夫人不和,那个受过谢夫人恩赏的车夫听了必定会记在心里,到时咱们再把袁老夫人出事的消息传出去,就有帮手了。”
步练师听得眼前一亮,赞许道:“此事你倒是办得很聪明。”
文鸢欣喜道:“夫人谬赞了,替夫人分忧,是奴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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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二更,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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