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别了江东

小说:三国有个谢夫人 作者:孰若孤
    谢舒坐船顺水南下, 次日清早, 便到了会稽山阴县境内。吕蒙得了信, 早已带人等在谢家的尚书府里了。谢舒下船打发走一路护送她前来的江东兵,进了府门, 吕蒙便和青钺一同从屋里迎了出来。

    青钺一见谢舒,满眼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掀衣下跪道:“青钺拜见夫人。”

    谢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道:“可不必多礼了, 你如今已是吕夫人了,我怎么受得起你这一拜?”

    青钺微微赧然,道:“夫人说笑了, 夫人不论何时,都是青钺的主子。”

    吕蒙一直笑笑地在旁看着二人,此时才单膝跪道:“别部司马吕蒙拜见将军夫人。”

    谢舒忙道:“吕大人快快请起, 这些日子若非有你在外斡旋帮衬, 我还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哩, 今日我能出来, 该好生谢谢你才是。”

    吕蒙道:“夫人客气了,青钺的事就是属下的事,属下义不容辞。况且夫人遭人构陷,属下却未能为夫人洗雪冤情, 也算不上帮了什么忙。”

    谢舒苦笑道:“我自己都无法为自己洗雪冤情, 又何况是你。”她对此不愿多谈, 转了话头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吕蒙道:“青钺从将军府出来没几日, 我们就成亲了,我怕青钺在外呆久了会遭人算计,便赶紧把她接到身边了。青钺的嫁妆是将军出的,将军为了提一提她的身份,还赐了她姓孙。”

    谢舒道:“那便好,他对你们倒是很不错。”

    说话间几个人已进了屋,青钺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夫人在将军府里遭遇不测,这下好了,夫人出来了,我也能放心了。今后夫人就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着,有我和子明在外护着夫人,夫人什么都不必怕。”

    吕蒙道:“是,真相总有昭雪的一日,夫人潜心静待就是,将军面前有属下在,夫人不必担忧。夫人娘家的府邸荒废已久,但属下已派人收拾打扫过了,夫人一路劳累,不如早些进内去歇歇吧。”

    青钺过来扶着谢舒,道:“我服侍夫人进去歇息。”

    谢舒却摇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

    青钺有些不解,道:“这是为何?”

    谢舒看了看她,又看看她身后高大挺拔的吕蒙,道:“曹操让将军遣子入质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么?”

    吕蒙微微蹙眉道:“如何不知?朝中的大臣们为了此事争执不下已有一段时日了,北境的风声也越来越紧了,曹操从江北的几处城池就近征调了五千水兵和五千精骑,在江面和北岸上排兵布阵,随时都有可能攻过来。”他顿了顿,疑惑道:“夫人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谢舒道:“我要前去入质。”

    青钺失惊道:“什么?”

    吕蒙也变了颜色,道:“夫人三思,许都乃是龙潭虎穴之地,曹氏挟天子令诸侯,烟焰遮天,嚣张暴戾,夫人一个弱女子,若是落入他们手中,岂非羊入虎口?况且曹操命将军遣送亲子入质,夫人去只怕也不大合适。”

    谢舒道:“我知道,我一介女流,如何配当人质?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她抬起头看着惊怔的吕蒙和青钺,定定地道:“我怀孕了。”

    吕蒙和青钺过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都说不出话来。谢舒道:“你们能不能帮我请个大夫?”

    吕蒙忙道:“我的手下有军医,我这便派人传他过来。”

    过了一会儿,军医便背着药囊进来了,见过了吕蒙,便拿出方枕和白绢替谢舒诊脉。片刻,那军医颌首道:“的确是喜脉,夫人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属下恭喜夫人。”

    谢舒追问道:“大人能摸出是男是女么?”

    那军医沉吟道:“尚且摸不出,不过夫人上脉晚,十有八/九是个男孩,但也不能十分肯定,还是得等生出来才知道。”

    谢舒点点头,谢过了他,吕蒙便打发那军医下去了。

    青钺问道:“夫人没把怀孕的事告诉将军么?”

    谢舒摇了摇头。吕蒙道:“夫人既是有孕在身,就更不能去入质了!夫人暂且在此休整几日,待我亲自带兵护送夫人回府。将军如果得知夫人怀孕,一定会既往不咎的,夫人何须如此孤注一掷?”

    谢舒叹道:“不是我孤注一掷,只是我若不去入质,那就得孙绍去了。他还那么小,即便将军会派使臣跟着他,也不能像娘亲和乳母一样细致入微地照料他,如何让人放心得下?但我却可以照顾自己,待来日孩子生下来,我也可以照顾好我的孩子。”

    她说得句句在理,吕蒙和青钺对视一眼,都犹豫了。青钺还待再劝,谢舒打断她道:“不必再说了,我前去入质,不管是绍儿、对我自己、还是对江东来说,都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我现在虽已从将军府中出来了,但徐氏和步氏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子明虽可以派兵保护我,但他终究是要回吴郡都城去的,不能一直跟在我身边。他不在时,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我的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我不能冒险。许都看似危险,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徐氏和步氏,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别有用心的人,她们的手再长,也绝不敢伸到曹氏的眼皮子底下!我可以在那里平安地生下孩子,以待来日。”

    她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不是鲁莽为之,在冷苑里的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心中下着这盘棋,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吕蒙和青钺逐渐被她说服了,吕蒙沉吟着道:“既然夫人主意已定,属下再劝也是无用,但……夫人的孩子毕竟尚在腹中,不知男女,也不知道曹操的人肯不肯妥协。”

    谢舒道:“我是孙权的正妻,我腹中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是孙权的嫡亲骨肉,我们两个加起来,难道还抵不过绍儿么?曹操的人会同意的。”

    吕蒙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也是。”

    谢舒又道:“只是我走后,还需你和青钺再帮我三个忙。”

    吕蒙道:“夫人请说。”

    谢舒道:“第一,我听说紫绶怀孕了,若是将军请医倌前去看诊,劳烦吕大人事先与医倌通个气儿,不管紫绶是何时怀上孩子的,都说她是在二月初八徐姝入府那夜怀孕的。这前前后后差不了几个月,旁人不会发觉的。”

    吕蒙虽不明白她此举何意,却也并不多问,只道:“属下记得了,还有呢?”

    谢舒道:“二,不要把我入朝为质的事告诉孙权。我走之后,你与青钺寻个合适的时机,放把火烧了这里,附近的河湖里时常有浮尸,你们捞一具一并烧了——”她从左手上脱下一枚小小的金指环,从案上推给吕蒙,道:“把这枚指环戴在尸首的手上,孙权不会怀疑的。”

    青钺失惊道:“夫人这是要行诈死之计?”

    谢舒道:“是,只有我死了,徐氏和步氏才能全然没有顾忌,她们为了争夺将军夫人的位子,必定会相互撕咬,不择手段,如此,真相才能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至于孙权——”她停了停,唇角浮上一丝凄然的笑:“就让他当我死了吧。”

    青钺和吕蒙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的目中看出了叹惋之色,青钺试探着道:“还有三呢?”

    “三?”谢舒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朝歌。朝歌自进屋以来,便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三人说话,连包袱都挂在肩上忘了拿下来。谢舒道:“朝歌,来的路上你不是一直追问我,为何明明是汤里有毒,我却对将军说是点心有毒么?”

    朝歌连连点头,道:“是,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哩。”

    谢舒淡淡地笑了笑,垂眸道:“这是我最后能帮上她的了。”

    将军府前殿,孙权已在主位上坐了整整一个通宵。夜里他还偶尔翻阅着堆满案头的文书战报,待天色逐渐亮起来时,他却忽然烦躁地将案卷书简一股脑都扫到了地下,只对着案上的一盘点心怔怔地出神。

    他一夜未睡,本就玉白的面色愈发苍白如纸,双目通红,瘫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

    仲姜暗自担心,却又不敢劝,过了一会儿,厨下的人送了早膳来,仲姜忙挑了一碗孙权平素常吃的瑶柱山药粥,送到他的手边道:“将军累了一夜,吃碗热粥歇一歇吧。”

    孙权恍若未闻,连眼珠都没动一动。仲姜挥挥手让送饭的人出去,跪坐在孙权身侧轻声道:“这盘蜜糖酥是昨日谢夫人送来的,说是鸭子吃了后便中毒死了。奴记得袁夫人怀孕时最喜欢吃蜜糖酥了,将军是不是怀疑这盘蜜糖酥是袁夫人送去的?”

    她这番话恰好说中了孙权的心思,孙权微微侧了侧头,嗤笑道:“谁会用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下毒害人?裳儿只怕是被人陷害了。”

    仲姜一凛,忙道:“将军圣明。”

    这当口有道人影在殿外晃了晃,孙权一眼看见,不悦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侍婢云筝从殿外进来,在堂下跪了,道:“是奴鲁莽了,请将军恕罪。”

    孙权蹙眉道:“大清早的,你有何事?”

    他正心绪不好,戾气十足,云筝被吓得战战兢兢的,从袖中摸出一个五铢钱大小的纸包,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道:“今日轮到奴在袁夫人房里当值,奴方才收拾夫人的床榻时,在被褥下发现了这包药,怕是袁夫人用来戕害自己的,因此特来禀告将军。”

    孙权道:“拿上来。”

    仲姜起身下阶接过云筝手中的纸包,呈给了孙权。孙权打开来,只见里头是一些细碎的药末。他的余光触及摆在案上的蜜糖酥,心里忽然一动,道:“去抓一只活物来。”

    仲姜应诺去了,过了片刻,送了一只鸭子进来。孙权命人将药末用水化开,掐着脖子灌进了鸭子的嘴里。不消一会儿工夫,那鸭子便歪倒在地,嘎嘎叫着抻长了脖子,蹬了几下腿便僵死不动了,口吐白沫,双目血红,与昨日谢舒送来的那只鸭子死状一模一样。

    云筝吓得面色煞白,匍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孙权却微微笑了,温声道:“云筝,不必害怕,你做得很好。此事不要张扬出去,继续回去当你的差吧。”

    云筝应诺,起身退下了。

    殿中一时无人,仲姜惶恐伏地道:“是奴失察,竟不知手下人有异心,请将军降罪。”

    孙权狭长的目中闪过一丝精光,冷声道:“去查查,云筝私下里都与什么人有往来,不要打草惊蛇。”

    三日后,谢舒在吕蒙的护送下一路北上渡江,经过重重关卡,最终站在了曹氏驶向许都的战船上。

    其时时候尚早,朝阳还未升起,只有熹微的蛋青色的日光,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下渐次亮起。阔朗的长江一望无际,烟波浩淼,浑黄的江水像是一匹奔涌的绸缎,呼啸着倾泻入海,永不回头。

    起航的号角声在江面上此起彼伏地吹响,激荡起低沉而又悠远的回音,成百上千艘大大小小的战船艨艟缓慢地移动着,逐一并入江北蜿蜒的河道,像是一群洄游的鱼,向着遥远的北方溯源而去。

    长江的南岸上有几个早起的渔夫正在岸边结网,其中一个偶然抬头向江面上望了一眼,忽然激动起来,招呼身边的几个人同看。

    谢舒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高兴,几个月以来,曹氏的战舰雄兵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压在江面上,也压在他们的眉间心头,如今这乌云终于散去了,他们不必再为战乱而烦忧,他们又可以撑着竹筏泛波江上了。

    几个渔夫欢呼着,齐声唱起了吴地的歌谣,凛冽的江风将他们的歌声送到谢舒的耳朵里,她知道,很快所有的江东子民都将唱起这首歌,庆贺他们来之不易的和平。

    谢舒独自站在船尾,最后一次凝望对岸那片葱茏秀丽的土地,清淡如雾的水墨烟雨间,青山逶迤,绿水长流,那是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别了,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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