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给谢舒安排的住处, 是城中京畿道上的一处府邸, 离皇宫不远, 谢舒和张纮从宫中出来,乘马车走了盏茶时分便到了。
此时府外正横七竖八地停了十几架拉箱箧家具的牛马车, 还有张纮命人从官署拉来的行装,曹氏派来给谢舒使唤的仆婢侍从们正卸车的卸车,搬东西的搬东西, 一派忙乱景象。
张纮扶着谢舒在府门前下了马车, 道:“夫人此番来得突然,因此住处尚未安置妥当, 府中人来人往的,夫人又怀着身孕,若是一时被挤着碰着了便不好了。就委屈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待属下进去看着下人们收拾一间房出来, 再请夫人进内安歇。”
谢舒点头道:“那便有劳张公了。”
张纮只道不敢,又道:“朝歌姑娘, 劳你在此照料夫人, 我去去就来。”
侍婢朝歌在江南无亲无故,谢舒被幽禁时又一直陪在她身边, 此番便也随她一同来了许都, 以为心腹照应。朝歌连忙应诺, 张纮便进府去了。谢舒带着朝歌在门首捡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立定了, 闲看街上的光景。
这条街因地近皇宫, 街道宽阔, 青石缦地,街道两旁皆是深宅大院。此时已临近散朝的时辰,不时有鲜衣华服的车夫仆从赶着锦帷马车从街面上匆匆驶过,大约是去皇宫接自家大人的,显见这条街上住着不少许都城里的达官贵人,曹操将谢舒安顿在此,大约也是想着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便于监管。
谢舒的府邸是这条街上的第一家,一面的院墙外是南北通达的十字路口,一面的院墙与邻家相连。邻家也是一间深宅大院,门外站着两个带刀侍卫,看他们的衣着盔甲,当与曹操派来给谢舒守门的几个侍卫同属一军,如此看来,难道邻家也住着哪方势力送来的人质不成?
谢舒如此想着,便往邻家门口多看了两眼,恰好邻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门内探头出来,与守门的侍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似是在打商量。一个侍卫点了点头,那女子又缩回门内,片刻,领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儿出来了,也站在门口,好奇地向谢舒这边张望着。
谢舒见那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年纪,穿了一身杏色深衣,生得乌发如云,肌肤胜雪,极是貌美。谢舒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白皙的人就是长着一张混血脸的孙权了,可这女子竟似比孙权还白,周身笼罩着一层雪光似的,映得人睁不开眼。
她手里牵着的小儿年纪很小,看着不过一岁多,尚且站不太稳,被她拉着手才不至于软倒下去,也生得十分白皙,又因为胖乎乎的,就像一个刚蒸好的小包子。
小包子懵懂地仰头看看娘亲,见娘亲盯着谢舒瞧,便也转向谢舒,将一只小手伸向她,咿咿呀呀地叫着。
谢舒见他可爱,便笑了,那女子见谢舒友善,也向她笑了一笑。谢舒正欲上前与她搭话,朝歌却从旁扯了扯她的袖襟,低声道:“夫人,不知怎地,有个侍卫这半晌一直盯着您瞧,有些奇怪。”她见谢舒回神,便向身后略一示意,道:“就是那个眉心生着一颗红痣的。”
谢舒转身看去,那两个曹操派来的侍卫此刻正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行监视之责,一个见她忽然回身,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一个却直直地看向她,一时对上她的目光,也不闪不避。那人的眉心生有一点红痣,像是一颗嫣红的红豆,令人一见难忘。
谢舒与他对视片刻,只觉他目光不善,并不像听闻自己是南来的人质,觉得好奇而盯着看,也不像是觉得自己貌美,好色而盯着看,却像是看着一个宿怨甚深的仇敌。
谢舒被他盯得背心泛凉,却并不畏惧,上前一步问道:“你看着我作甚?我从前认得你么?”
那侍卫微眯了眼,唇角一动,似是冷笑了一下,却并不答言。谢舒只觉这人有些莫名其妙,蹙了眉待要再问,却忽然听得一阵车声渐近,一辆双驾锦帷马车蓦地停在了身侧,险些撞上她。谢舒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了几步,那侍卫也转开了目光。
锦帷马车车门一开,从车上下来了一位锦袍玉冠的贵公子,一张俊脸生得阴柔秀逸,有几分邪气,正是曹丕。
谢舒在朝堂上听曹操唤他“子桓”,已知道是他。曹丕在曹氏族中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谢舒身为人质,本该对他恭恭敬敬的,但谢舒气他在朝堂上为难自己,方才又险些被他的马车撞到,便赌气站在原地不说话,冷着脸只当没看见他。
曹丕倒是笑嘻嘻地走上前,站在她身边仰头看了看府邸高阔的门楣,又看看谢舒,道:“这间宅子,孙夫人可还满意么?”
谢舒这才施礼道:“贵家果然财大气粗,出手大方,这间府邸看着比臣女在江东时所住的正院还阔气哩,臣女满意极了。”
曹丕见她貌似恭顺,一番话却说得阴阳怪气的,情知她气不顺,便从袖中摸出婚帖递给她,道:“你退朝时走得匆忙,婚书忘拿了。”
谢舒伸手想要接过,曹丕却使坏一缩,谢舒便接了个空,不禁抬头气呼呼地看向曹丕。曹丕见她秀眉微蹙,樱唇噘起,生起气来的模样竟是可爱极了,只觉心下畅满,调戏道:“你的生辰是七月初十么?我可记住了。”
谢舒的面上一红,又羞又愤,一把夺过曹丕手里的婚书,揣进了怀中,咬牙道:“多谢曹公子。”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邻家的年轻女子和小孩一直远远地观望着。曹丕一转头看见,便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神色,拍手唤道:“阿斗,你过来!”
那女子微笑着放开小孩的手,小孩便迈着蹒跚的步伐向曹丕跌跌撞撞地走来。曹丕略弯下腰,像引逗着一只小狗一样引逗着他,待他到了跟前,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颠了颠,惊讶道:“呦,这些日子没见,阿斗又沉了,可比我家睿儿重多了。”
曹丕身上穿着一袭薄狐裘,阿斗靠在他的胸前,将包子似的小脸依偎在柔软的绒毛里,舒服得咯咯笑。
那年轻女子也随后跟过来,向曹丕施礼道:“见过子桓公子。”又轻声哄道:“阿斗,还不叫人?”
阿斗用小手抓着曹丕衣裘上的绒毛玩,口中咿咿呀呀地唤道:“叔父!”因着年纪太小,吐字还不甚清楚。
曹丕蹙起一双长眉,佯作不喜道:“谁是你的叔父,我的年纪有那么大么?叫阿兄。”
阿斗便又听话地叫道:“阿兄!”
曹丕这才高兴了,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阿斗头上毛绒绒的奶毛,道:“这才乖,郭祭酒那厮才是你的叔父哩!”
谢舒原本对曹丕爱答不理的,但此时见他怀里的阿斗憨直可爱,便不禁挨近了些打量着,面上不自觉地带出了一分笑色。曹丕本也以谢舒有孕在身,必定喜欢孩子,才借着逗弄阿斗拉近与她的距离,此时见她果然不再敌意十足,便道:“这二位是你的邻居,刘备的甘夫人和长子阿斗,官渡之战时,刘备投奔了袁绍,便将他们母子丢在了城里,后来关羽南奔刘备,因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带上他们。”
甘夫人闻言忙向谢舒施礼,谢舒还了一礼。曹丕颠了颠怀里兀自玩耍的阿斗,阴阳怪气地道:“阿斗,你的阿父不要你了,把你和娘丢在这里不管不问,自己在荆州潇洒,他好狠心啊!”
阿斗的年纪还小,不明白他说什么,但见他怪腔怪调的,还冲自己皱着眉头,心知不好,便将小嘴一扁,两颗晶亮如珠的眼泪夺眶而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谢舒自打怀孕以来,心肠软得像水似的,最见不得小孩子哭,当下便推了曹丕一把,气道:“你怎么这么坏呀,好端端的,把他惹哭了作甚?刘备但凡还有办法,何至于把家眷丢下不管,还不是你们逼人太甚?”
甘夫人的性子软,一向逆来顺受,见谢舒为了阿斗竟敢对曹丕出言不逊,生怕曹丕迁怒她,忙扯了扯她的袖襟。曹丕却并不生气,只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谢舒,道:“那又关你何事?阿斗又不是你的儿子,甘夫人还没说什么哩,你倒是急什么?”
谢舒一噎,气道:“你……”
曹丕得意地斜她一眼,在阿斗嘹亮的哭声中不慌不忙地吩咐车夫:“把方才我在路上买的那几盒点心拿过来。”
车夫应诺上车取了点心来,曹丕让他打开一盒,挑了一块酥递到阿斗肉嘟嘟的小手里,道:“阿斗,吃吧。”
阿斗在啜泣之间,见了手中的吃食,便立时收了声,一心一意地吃起点心来,将残渣都掉在了曹丕的狐裘上。
曹丕坏笑着看向谢舒,那意思分明是:“怎么样,我有办法吧。”谢舒有些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
曹丕将剩下的几盒点心递给甘夫人,道:“来的路上顺道给阿斗买的,待过几日吃完了,我再派人送些来。”
甘夫人接过道了谢。谢舒讽刺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子桓公子果然好手段。怎么?你是管人质的么?那我倒要问问,这条街是不是人质一条街,住的都是我和甘夫人这样的可怜人?如果是,来日得了闲,我也好挨家串串门子去。”
曹丕失笑道:“我才不管人质哩,甘夫人原本是由郭祭酒照管的,只是近几日祭酒出城去了,我便替他来看看,顺路把婚书还给你。这条街也不是人质一条街,除了你和甘夫人,住的都是荀家、钟家、陈家、司马家之流的高门大户,你想串门,人家也不会让你进。不过我倒是住在附近,这条街走到底,向东数第二道巷子第一家便是,父亲的司空府和子文的宅子也都在那条巷子里,你得空可以去我的府上坐坐。”
谢舒哼了一声,以示不屑,曹丕又道:“不过现在可不行。”他一招手,两个侍卫便过来紧紧地跟住了谢舒,曹丕道:“待过得一两年,你若是也能像甘夫人这般安分守己,我再禀过父亲,让他放你出门走动走动,就像甘夫人这样。”
谢舒见他一副居高临下的怜悯姿态,心里不服,便没搭话。曹丕把阿斗交到甘夫人怀里,道:“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你们两个同病相怜,便在此说说话吧。”不怀好意地瞥了谢舒一眼,便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司空府。”得意洋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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