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长子孙登

小说:三国有个谢夫人 作者:孰若孤
    江东, 将军府。

    夜色已深了, 孙权却还没有睡下, 正坐在书房里对着一盏油灯翻看手里的战报。曹操退兵之后,丹杨、吴郡、会稽三地的山越人趁势作乱,相互勾结, 近几个月以来,在江东境内打了大小几十场仗,孙权虽运筹帷幄,胜多败少,但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孙权丝毫不敢懈怠, 每日殚精竭虑,除了偶尔去军营里巡军, 其余时候吃睡都在前殿或书房里,这夜亦是如此。

    转眼到了该安寝的时辰, 孙权书房里的灯火却还亮着,侍婢仲姜从外头推门进来探看,只见他穿了一身中衣坐在案几后,肩上搭着外袍,一只手拄着额角,一只手握着一卷文书, 眼帘低垂, 似是看着文书不觉睡着了, 昏暗的灯火将他深邃的眉眼映得忽明忽暗, 愈显得他眼下的青晕深重而憔悴。

    这段日子以来孙权着实累坏了,又没有谢夫人在旁嘘寒问暖,就像是一棵得不到雨露滋养的树,只能在漫天的风沙里孤独地挺立着,被风雕琢出愈加深刻而冷硬的轮廓。

    仲姜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瘦得脱了相的脸,只觉心疼极了,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叫醒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孙权被她轻轻摇了摇,惊醒过来,朦胧道:“我睡着了?”

    仲姜道:“将军,已是二更了,方才紫绶的侍婢南烟来了一趟,说紫绶姑娘今晨腹痛发作,到现下已有一整日的工夫了,眼看着就要临盆,想请将军过去看看。徐夫人和步夫人都已经过去了,袁夫人自小产以来一直身子不好,便告病没去。”

    孙权神色疲惫,捏着眉心道:“不去便不去吧,让她好好养着便是,有徐姝和步氏在足矣。我也先不去了,等紫绶生了再告诉我。”

    仲姜情知他对紫绶不过尔尔,当初临幸她不过是因为一时酒后失德,其后紫绶虽被立为侍妾,孙权也没去看过她几次。可就是这么个不受宠的侍妾,竟抢在徐夫人和谢夫人的前头怀上了将军的孩子。仲姜暗自唏嘘,面上却不敢露了声色,应诺退下了。孙权洗了把脸醒了醒神,又接着挑灯翻阅战报。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寂静的夜里忽然隐约响起一阵儿啼,孙权神思一震,侧耳仔细去听时,却又没有了。片刻,仲姜复又推门进来,微微欣喜道:“将军,紫绶姑娘生了。”

    孙权问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仲姜道:“是位小公子,恭喜将军喜获麟儿。”

    孙权笑了笑,只觉有些无力,他心心念念的长子不是由正室谢夫人所出,不是由侧室徐夫人所出,甚至不是由步氏所出,却是由这个连妾都算不上的婢侍所生,庶贱至此,岂非天意弄人?虽是如此想,但孙权仍是打起精神,随前来报信的侍婢南烟去了紫绶的屋里。

    紫绶原本因着身份低微,与步氏同住在一间院子里,但步氏后来生下了大虎,紫绶也身怀有孕,两人住在一处甚是不便,孙权便吩咐徐姝另拨了一间小院给紫绶单住。

    孙权进了屋,只见徐姝和步练师都在,紫绶已收拾干净了,额上勒着防风的抹额,虚弱地半靠在榻上。屋里燃着熏香,掩盖了生产过后浓重的血腥气。

    侧室徐姝自谢舒被休黜出府之后,愈发风光得意,如今代掌内庭诸务,除了名分未定,其他诸般几与正室无二。她虽嫉恨紫绶生下长子,但见孙权来了,也不得不拿出正室的风度,亲自抱着孩子上前,对孙权笑道:“将军快看看,紫绶姑娘给您生了位小公子呢,妾身恭喜将军了。”

    孙权接过孩子,那孩子仍自撕心裂肺地哭着,一张小脸挣得通红。孙权柔声哄了他一会儿,也不见好,孙权便将孩子又递还给了徐姝。经过袁裳之子的夭亡和步氏之女的降生之后,为人父的喜悦已很难再打动孙权了,何况这孩子的生母身份微贱,不为他所喜。

    徐姝觑着他的面色,道:“请将军给小公子起个名字吧。”

    孙权看着那孩子哭泣的脸,沉吟了一下,道:“登者,高也,就取名为登,字子高吧。”

    步练师忙笑道:“孙登,果然是个好意头呢,愿将军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早日登临天下。”

    她为人乖滑,一向善于察言观色,曲意承欢,一席话正道中孙权的心思。孙权淡淡地笑了笑。徐姝看在眼里,只觉心中嫌恶,瞥了步练师一眼,暗暗咬紧了牙关。

    榻上的紫绶忽然掀开被衾,挣扎着想要下地,侍婢南烟忙上前搀扶她道:“夫人,您这是作甚?”

    孙权亦道:“你刚生完孩子,不好生躺着,起来干什么?”

    紫绶挥开南烟的手,匍匐在孙权脚下,道:“将军,贱妾自知身份低贱,不配为将军诞育长子,更不配亲自抚育长公子,请将军为长公子另择养母。”

    孙权闻言神色微动,徐姝和步练师也各自屏住了气息,如今谢舒被废,将军夫人虚位以待,谁能抚养长子,谁就离正室的位子更进一步。

    孙权静了片刻,淡淡道:“你倒乖觉,可你毕竟是这孩子的生母,你真的舍得么?”

    紫绶伏地道:“贱妾舍不得,但也不得不舍。以贱妾的身份地位,若是亲自抚育长公子,日后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与耻辱,长公子金尊玉贵,只不过是借贱妾的肚子来到这个世上而已,与贱妾诚无半点瓜葛,请将军切莫因为贱妾而看轻长公子。”

    孙权道:“他毕竟是孤的儿子,孤又怎会看轻他,你放心就是。”

    紫绶又道:“贱妾亦不敢妄求其他,只有一个请求,万望将军允准。”

    步练师情知紫绶自始至终一直忠心于谢舒,生怕她在孙权面前提起什么不该提的来,勾起孙权往日的情愫,忙笑着打断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作甚?紫绶妹妹现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什么养母不养母的,等出了月子再说不迟。”殷勤地上前想扶紫绶起来。

    紫绶却不肯起,孙权道:“让她说吧。”

    紫绶道:“请将军接谢夫人回来,将长公子交由谢夫人抚养。以谢夫人的为人,贱妾绝不相信是她害了袁夫人,只是贱妾人微言轻,一直不能向将军面陈。更何况谢夫人身为正室,为将军抚育长子乃是天经地义。”

    孙权尚未发话,徐姝冷笑一声道:“正室?她已拿着将军的休书回会稽娘家去了,算哪门子正室?你说她含冤,当初她戕害袁夫人的事由我一力查办,证据确凿,难不成是我错冤了她?”

    孙权道:“紫绶,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刚生下孩子,就忙不迭地为他谋前程了,这孩子有长子的身份,若再由正室抚养,俨然便是嫡长子了,你可真是精明得很呢。”

    徐姝闻言松了口气,紫绶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愣了愣,叩首道:“将军,贱妾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谢夫人来日诞下嫡子,将军有意废长立嫡,贱妾毫无怨言!”

    孙权未置可否,意兴阑珊地起身道:“你好生养着吧,孤还有事,先回去了,养母的事改日再说。”

    孙权回到书房,已是三更时分了,仲姜见他进门,迎上前道:“时候不早了,请将军梳洗安歇吧,奴已命人将床榻铺好了。”

    孙权点点头,却不让她为自己更衣,道:“先等等,你去把谷利叫来。”

    仲姜应了,出去换了谷利进来。孙权让他把门关了,问道:“这段时日我一直耽于军务,无暇过问谢舒的情形,不知她在会稽娘家过得如何?”

    谷利道:“谢夫人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多事,且会稽郡境内近来虽屡有山贼作乱,但多在县城外的山岭之间,谢夫人的家乡山阴县内还算太平,因此夫人想来无事。”

    孙权颌首道:“那便好。”

    他铺开一张黄纸,提笔蘸墨,凝神思虑片刻,写下了几行字,似是觉得不妥,又揉皱扔了,重又铺开一张纸提笔书写。

    谷利不知他意欲何为,在旁安静地等着。孙权又一连废了好几张纸才写就,将那封信笺仔细地折好,从腰间解下一只锦囊塞入里头,郑重地交给谷利,道:“你派人把这封信送给谢舒,就说我想接她回来,与她重归于好,若是她愿意,我仍会让她做正室,那封休书只当从未有过,裳儿的事我也会彻查,若是果真有什么内情,我定会还她清白。如果她不愿意,你就看看她缺什么少什么,回来告诉我,我派人给她送去,待镇压了山越,我得了空再亲自去看望她。”

    谷利接过锦囊,道:“按说将军的吩咐,属下义不容辞,但这桩差事交给属下去办,倒不如交给吕蒙大人。吕大人近来受命镇抚山越人,就驻军在会稽郡山阴县外,且他的夫人孙氏从前就是谢夫人身边的人。”

    孙权道:“也罢,那你便派人和吕蒙说一声吧,吕蒙办事我也放心。”

    徐姝看过了紫绶回到自己屋里,气恨交加,一拂袖将案几上的灯台果盘尽数扫到了地下。侍婢徐漌情知她不喜紫绶诞下长子,忙吩咐小丫头将屋门掩上,以免外头的人听见动静,轻声劝道:“夫人消消气,为了一个贱婢气成这样,实在不值当。”

    徐姝切齿道:“一个贱婢尚且有这样的运气为仲谋生下长子,我嫁进府里已经一年多了,为何还没有动静?我听医倌说,紫绶的孩子是二月里怀上的,我翻看了二月的记档,她只在二月初八那日伺候过将军一夜,二月初八,正是我进府的日子!这个贱婢!我真该在她怀孕的时候把这孩子打掉!”

    徐漌道:“紫绶精明得紧,她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却一直瞒着不说,直到肚子大得藏不住了,被同住的步氏发觉,这才捅了出来。那时她已怀孕近五个月了,将军又知情,夫人便是想下手也难了。但如今她虽已生下了孩子,咱们却也不是毫无应对之策,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将那孩子接过来抚养,自古立嗣,非嫡即长,将军如今没有正室,自然不会有嫡子,来日此子得立,夫人自然便是将军的正室了。”

    徐姝嫌恶道:“我怎么不嫌弃?我一想到那孩子是贱婢所生,就觉得恶心!”

    徐漌劝道:“夫人想当将军的正室,就得有正室的肚量,以咱们将军的本事和地位,以后他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恶心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况且按夫人方才的说法,那孩子是紫绶在二月初八夫人进府的那夜怀上的,本来就该是夫人的孩子,只是借她的肚子降生在这个世上罢了,连紫绶自己不也这么说么?”

    徐姝听了眼前一亮,道:“是了,那原本就该是我的孩子!”却又为难道:“可紫绶那贱婢方才在仲谋面前口口声声地求他让谢舒抚养那孩子,若是仲谋耳根子一软答应了她……”

    徐漌忙道:“我看将军对她冷冷的,不像是会答应的样子。”

    徐姝蹙眉道:“这也难说,仲谋自执掌江东以来,性情是益发深沉难测了,时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的话可不能全信。”她沉吟着,恨恨道:“谢舒那贱人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步练师回到自己房里,已是深夜了,还没进门,便听大虎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哭着。侍婢文雁迎上来接了步练师的斗篷,道:“夫人可回来了,小主半夜里睡醒了,见夫人不在身边,哭着找您哩,奴怎么都哄不好她。”

    步练师不悦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把她抱来!”

    文雁诺诺地退下了,过了一会儿,抱了嚎哭的大虎来。大虎如今已快满一岁了,虽是女儿,但却虎头虎脑,壮健得很,一次病也没生过,就像是田间的野草一样茁壮地生长,哭起来亦是中气十足。步练师本就因紫绶诞下长子而心绪不好,被她一吵,更觉烦躁,耐着性子哄了一会儿,大虎非但没有睡着,反倒越哭越厉害了。步练师便也没了耐性,将大虎往榻上一放,凶文雁道:“你不是说她找我么?怎么如今我回来了,她还哭个不停?”

    文雁唬得缩着肩低着头,诺诺道:“奴又不是大虎小主,怎知她为何而哭?奴……奴只是觉得小主与夫人母女连心,想必是因为思念夫人所致。”

    步练师气得一把拧住了她的嘴,道:“你说什么?你还敢顶嘴了!你身为奴婢,哄不好小主,该当何罪?”扯住文雁的头发,反手便是一巴掌。

    文雁的半张脸立时肿了起来,却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来。步练师正在气头上,又呵斥大虎道:“别哭了!大半夜的号什么丧?吵得将军晚上睡不好,都多少日子没来我屋里过夜了?倒是便宜了紫绶那个贱婢!我拼着一条命、疼得要死要活地生下你这个没用的赔钱货,我都还没哭哩,你哭什么?你若是个儿子,我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等不上不下的境地!”

    大虎虽还不懂事,但已会察言观色,见步练师声色俱厉,愈发尖嚎起来,一张小脸都憋得紫涨了。

    侍婢文鸢忙踹了匍匐在地的文雁一脚,道:“还趴在地下干什么?赶紧把小主抱下去,没见夫人正心烦么?”

    文雁忙捂着脸,抱起嚎哭挣扎不止的大虎出去了。

    哭声绕进后院,渐渐地听不见了,步练师这才叹了口气,头疼地揉着额角。文鸢递过一碗热茶,道:“夫人无需忧虑,那紫绶虽侥幸生下了长子,但她身份低贱,将军今日虽未表态,但终究是要把那孩子交予旁人抚养的,夫人只消想法子将那孩子弄过来,再加上大虎小主,还有步骘大人在前朝出力,不怕坐不上将军夫人的位子。”

    步练师道:“只怕是难,徐姝那傻子倒是不足为虑,我原本以为袁裳会是我最大的对手,连后招都备下了,谁知今日紫绶竟提出让将军接谢舒回来,若是将军听了她的,那我只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步练师抬头看向夜色深沉的窗外,叹了一叹,复又衔恨道:“那贱人真是阴魂不散,若是她死了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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