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 曹操从官衙回府, 便去了卞夫人屋里。
时值酉时, 屋里的侍婢正摆晚饭,曹操在外奔波了一天, 着实有些饿了,不等卞夫人帮他换下外袍,便走到主位前看今日的菜色。
只见案上照旧是一汤一饭和三道时令菜蔬,只是今日比往常多了一鼎铜簋, 曹操揭开盖一看,原来是一尾蒸鱼,上头洒着花椒碎和葱姜丝, 鲜香扑鼻。
曹操回头笑道:“今日怎么有鱼?”
卞夫人从侍婢手中接过一袭燕居便袍,伺候曹操换上,道:“现下正是吃桂鱼的好时节, 我阿弟今早送了几筐刚从城外颍水里捞上来的, 说是给阿宪补身子。阿宪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我看你这些日子忙着冀州的事, 天天官衙军营两头跑,都累瘦了,便让厨下蒸了一条给你补补。你放心,只是几筐鱼而已, 花不了多少钱的。”
曹操素来持家省俭, 卞夫人因而有此一说。曹操失笑道:“瞧你这话说的, 好像我多么悭吝似的。也罢, 回头你替我多谢卞秉。”便坐到案后,拿起筷箸吃饭。
卞夫人在他的身侧坐了,帮他挑鱼刺,只是微微蹙着眉,似是心绪不好。
曹操有所察觉,侧首看了看她,道:“怎么?你有心事?”
卞夫人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曹操的碗里,轻叹道:“阿宪明日就要回宫去了,可她才坐完月子不久,又刚失去孩子,正伤心呢,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
曹操闻言也叹了口气,停下了筷子,似是没了胃口,半晌,才勉强夹起碗里的鱼肉送进了嘴里。
卞夫人道:“按说阿宪一发觉自己怀孕便出宫来家了,之后伺候她的人又都是我的心腹,就算皇帝想对她下手,也应全然没有机会才是,可阿宪竟还是小产了,我真是想不通。”
曹操抹了把颌下的须髯,道:“虽说阿宪小产,嫌疑最大的就是皇上和皇后,但此番咱们防范甚严,他们理应无从下手。许是阿宪的身子弱,留不住也是有的,你怀老四的时候,不也一不留神就掉了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孩子个个都能保住,我可不止只有这几个儿子。”
卞夫人嗔怪道:“这后院里大的小的加起来,都有十五个臭小子了,你还不满足么?我看皇帝都没你的儿子多。”
曹操得意地笑了。卞夫人却笑不出来,她凝眉道:“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若是果真有人害了阿宪,那便只能是华佗了。最初阿宪由咱们府里的医倌照料时,还好好的,自从华佗接手,她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虽说华佗医者仁心,救人无算,我不该如此揣测他,但他毕竟一心忠于汉室,不愿为咱家所用。当初你听闻他医术高明,派人去请了几次他都不肯来,直到你派兵押他,他才不得不前来屈就。况且他还时常入宫给陛下请脉,说不准是陛下让他算计阿宪的也未可知。”
曹操为人多疑善虑,闻言便也存了几分狐疑,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待我命人查查,若果真查实是他害了阿宪……”曹操鹰目微眯,眸中渐渐蓄起了阴冷的光。
卞夫人忽然道:“对了,前些日子吴侯孙权送来当人质的那个夫人谢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操愣了愣,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你怎么忽然问起她来了?只是个寻常女子罢了,年纪不大,好似比阿宪还小一些。她上个月好像生了个儿子。”
卞夫人道:“这我倒是知道,她生产的那日,正赶上阿宪小产,华佗本在我屋里给阿宪看诊,谁知丕儿却忽然闯进来,不管不顾地带走了华佗,给她接生去了。”
曹操见她细眉微蹙,似有不悦,心知她是因为曹宪不幸小产、谢舒的孩子却平安降生而心中不平,便劝道:“谢氏虽不如咱家阿宪身份尊贵,但她的孩子毕竟是朝廷的质子,若是出了差池,我不好向孙权交代。丕儿带走华佗虽然十分鲁莽,但也不算错,你就宽心些吧。”
卞夫人道:“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阿宪的孩子没了,只当是她自己没福罢了,我也不好因此对谢氏有所怨怼。但丕儿和她之间只怕没那么简单。这段日子,丕儿的媳妇甄氏有些行踪不定,晨省后不回府,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让下人悄悄地跟着她,发觉她去了谢氏的府上。甄氏你也知道,一向老实本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会与远从江东来的谢氏有交情?定是丕儿让她去的。”
曹操犹自有些不解,吃了口饭,狐疑道:“丕儿让她去见谢氏作甚?”
卞夫人只道男人迟钝,啧了一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丕儿八成是看上谢氏了,怕你知道,因此自己不敢经常上门去,便让甄氏替他去。听闻谢氏儿子的名字还是丕儿给取的呢,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曹操摇头道:“不知,我近来一直忙着冀州的事,哪里顾得上这些。”问卞夫人:“那孩子叫什么?”
卞夫人道:“虑,孙虑。”
曹操闻言放下了筷子,皱眉道:“孙虑?我记得丕儿从前好像说过,等来日甄氏给他生了老二,就取名叫虑。怎么如今倒给外人取名叫虑了?”
卞夫人道:“谁说不是呢!丕儿对这名字喜欢得紧,当初在我面前念叨了很多次,又告诫彰儿不许给孩子取名叫虑,好留着他自己用。如今却把这名字给了谢氏的儿子,可见他对谢氏有多么喜欢了。”
卞夫人说罢愤愤地望着曹操,指望他能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与自己同仇敌忾,一起抵御谢氏。谁知曹操怔了一会儿,却忽然笑了。
卞夫人奇道:“你笑什么?”
曹操笑道:“丕儿这个逆子,虽然很不成器,但对喜欢的女人倒是毫不含糊,下手既快又霸道。他给谢氏的儿子取名叫虑,摆明了是告诉外人,这个女人是我的,你们都不许跟我争。他这一点倒是很像我,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要弄到手。若是他能事事都如此霸道,那可就了不得了。”
卞夫人身为侧室,向来对曹操恭敬有加,闻言却也难免失了分寸,气道:“你还有脸说哩,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你把孩子都教成什么样了?我再告诉你一桩事,你保准就笑不出来了。”
曹操笑眯眯地捋着须髯,道:“还有什么事?”
卞夫人道:“今日植儿跑来对我说,他不想娶崔琰的侄女,想娶谢氏为妻。”
曹操捋须的手势一僵,道:“什么?”
卞夫人情知他偏爱曹植,若是曹丕胡闹,他尚且能一笑置之,只因曹丕素来顽劣,他从不对他抱什么期望,然而曹植也跟着胡闹,曹操却不敢不留心了。曹操道:“怎么?植儿也看上那个谢氏了?”
卞夫人道:“可不么,丕儿那孩子素来狡猾,知道咱们不会同意,即便对谢氏有意,也并不明说。植儿却是个实心眼,直愣愣的就跑来对我坦白了。从前他们两个为了甄氏闹得天翻地覆的,如今又来了一个甄氏,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曹操果然再也笑不出来了,兀自皱紧了眉头。
次日一早,因不逢朔望朝会,曹操便没有进宫,在府中的正厅里看阅奏书战报。近来他正筹备冀州的战事,不日便将率军出征了,因此公事颇为繁重,案头上堆满了书简。
然而曹操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心里只想着卞夫人昨晚的话,片刻,他终于抛开手里的竹简,唤来侍卫长许褚道:“仲康,你派人去把吴侯夫人谢氏叫来。”
许褚应诺出去了,曹操这才能安下心来处置朝务。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曹操正凝神看一道西北凉州的边报,只听许褚在外道:“禀司空,吴侯夫人到了。”
曹操抬眼只见谢舒独自走进殿来,近来天时渐暖,她穿了身草青色的广袖春衫,屈身施礼时,薄软的衣料衬得她的纤腰如扶风的弱柳一般,不盈一握,竟丝毫看不出前不久刚生过孩子。曹操便来了兴致,放下手里的奏报,道:“你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许褚派人去请谢舒时,只说是曹操有事,此时曹操却不言事,只命她抬头,谢舒心中有些犯嘀咕,只得依言抬起头来。
只见曹操正坐在主位后,眯着眼打量她,他的目光玩味,轻薄而露骨,谢舒心里一慌,忙垂下了眼帘。
曹操轻笑道:“你果然是个美人,听闻江东二乔俱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你的姿色比起她们二人来如何?”
谢舒听他说起自己的二位大嫂,语气轻佻,甚是不敬,只觉心下不快,淡淡道:“妾身蒲柳之质,形貌鄙陋,不及二位嫂嫂万一。”
曹操道:“你想必是过谦了,就算你及不上她二人,只怕也差不到何处去,不然丕儿和植儿又怎会看得上你?”
谢舒心里一动,只道曹丕和曹植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了曹操的耳朵里。曹操又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不管是你诱引了丕儿和植儿,还是丕儿和植儿缠着你,我都绝不会让你进曹氏的家门,你若是存了这份心思,还是趁早死心的好。”
他居高临下,几乎已认定了是谢舒勾引了曹丕和曹植,谢舒心里有气,道:“司空的话,妾身记着了,妾身一定谨守本分,也请司空管好的自己的两位公子。”不轻不重地回了曹操一句。
曹操胸襟似海,并不动气,只是拿起一卷竹简来翻看。谢舒情知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便忍气施礼退下了。谁知刚走到门外,却不防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谢舒抬头一看,只见这人穿了身薄貂裘,青丝披散,面色苍白,正是军师祭酒郭嘉。郭嘉冲她笑了笑,道:“吴侯夫人如何在此?”
谢舒既生曹操的气,又恨他前些日子驾车撞了自己,便没理他,低下头气冲冲地走了。
郭嘉无奈地笑了笑,只听曹操在屋内唤道:“奉孝,是你在外头么?”郭嘉便答应着,进了正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