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谢舒闲来无事, 想着现下已是暮春时节, 眼看着天就要热了, 便从箱笼里翻出了几块薄绸, 动手给孙虑裁夏秋穿的小衣裳。
奶娘喂饱了孙虑, 便把他从里屋抱出来, 放在谢舒身边。孙虑在榻上摊开手脚躺着, 大眼睛瞪着帐顶, 小肚皮一鼓一鼓的,像只小青蛙, 谢舒在一旁边裁衣裳边守着他。
过了一会儿,隔壁的甘夫人带着阿斗来串门了, 一进门便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哩?”
谢舒忙吩咐朝歌和蒲陶看茶, 赧然道:“本想给大圣做几件夏衣,谁知我笨手笨脚的, 怎么都做不好,弄得屋里乱糟糟的,让姐姐见笑了。”
阿斗时常随甘夫人来谢舒的府上,早已熟了, 一进屋便爬到榻上看孙虑。孙虑虽才只有两个多月大,但已能认人了,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地追随着阿斗, 咧开尚没长牙的小瘪嘴, 绽出颊边两个米粒大的小酒窝。
甘夫人便也在榻边坐了, 拿起被谢舒裁得七零八落的薄绸看了看,忍不住笑道:“你呀,一看便是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从小被人伺候大的,还是我来吧。”
谢舒的确不擅女工,在三国呆了这么久,时常被孙权逼着做针线活,也得了二乔不少指点,可至今也勉强只能缝缝补补而已,哪里会做衣裳。谢舒绯红着脸放下剪子,甘夫人便接过去了,谢舒也不好闲着,便让朝歌拿桔子来,剥桔子给阿斗吃。
阿斗一见有得吃,便撇下孙虑,乖巧地依偎在谢舒的怀里,让谢舒喂他。孙虑太小了,还不能吃,只得费劲地侧过脸来,眼巴巴地看着阿斗,一挂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一直淌到胖嘟嘟的脸颊上。
谢舒慢慢地喂阿斗吃下了两个桔子,阿斗却还像只小狗似的缠着她。谢舒低头看看他胖鼓鼓的包子脸,问道:“阿斗,你还要吃么?”
阿斗忙不迭地点点头,从盘子里抓起一只桔子递给谢舒。谢舒正要接过剥皮,一旁正裁衣料的甘夫人却停了手,嗔道:“阿斗,不许吃了!”又对谢舒苦笑道:“这孩子吃东西没饥没饱的,若是听他的,把这一整盘桔子全吃了还不够呢,回头又该闹肚子了。”
谢舒便也只得伸手摸摸阿斗毛绒绒的头顶,道:“阿斗,那咱们就不吃了。”
阿斗倒也听话,不哭不闹,只不大甘心地抓过一只桔子在手里把玩着。谢舒吩咐在榻边给甘夫人打下手的蒲陶道:“你再去装些桔子,待会儿给阿斗带走。”
蒲陶答应着下去了。甘夫人有些过意不去,道:“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在许都,桔子可是稀罕物,都是从南边大老远贡上来的,只权贵人家才消受得起。听闻子桓公子费了好大的周折才给你弄来一小筐尝个新鲜,你倒好,转手就送给阿斗和我了,若是来日被子桓公子知道,他该吃心了。”
谢舒不以为意,道:“既是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我想留下就留下,想送人就送人,他可吃心不着。再者说了,我本就是江南人,桔子在北方是稀罕物,在我们南方可不是,我早就吃过了。”
甘夫人见她话说得俏皮,掩口笑道:“也只有你敢把子桓公子的心意不当回事罢了,换作是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子桓公子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主儿。”
她说着话,见周遭无人,阿斗和孙虑又都是不懂事的孩子,便挨近了谢舒,忽闪着一双明眸道:“你老实和我说,子桓公子是不是对你……”
谢舒正哄着阿斗玩耍,转眼对上她暧昧的目光,脸一红,忙道:“你浑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甘夫人哪里肯信,一双远山似的秀眉微微扬起,道:“既是没有的事,你脸红什么?其实你不说,这些日子我也早就瞧出来了,子桓公子对你比对旁人格外不同,隔三差五便送东西来讨你欢喜,你对他出言不逊,他也从不计较,要知道他的臭脾气可是许都城里出了名的。你若有个什么事,他更是比张纮还放在心上。男人最精明了,若不是有所图,他对你这般殷勤作甚?亏得你是孙权的妻子,要不然不早成了第二个甄夫人了?”
谢舒怨她说得直白,嗔了她一眼,却也心知她的话是实,道:“可就算如此,也是因为我是从江南来的,他看多了北地的美人,一时觉得新鲜罢了,待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消停了。我若当真了,那才是傻子呢,这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了,何况曹子桓的年纪比我还小,我只当他是个孩子罢了。”
甘夫人道:“这倒是,论年岁,刘玄德倒是不小了,可不也照样靠不住么?我都被他丢下过好几回了。”她说着笑了,明丽净秀的的眉目间却是掩不住的失落。
谢舒心下不忍,正想宽慰她几句,却听榻上的孙虑忽然吭哧吭哧地直喘粗气。谢舒一看,原来小家伙正奋力地蹬着腿,想翻过身来。可他全身软得像面团子似的,不论如何折腾,都无济于事。
孙虑累得涨红了一张小脸,见亲娘乐呵呵地袖手旁观,并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委屈得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
谢舒连忙托着他的屁股将他翻过去,让他趴在榻上。孙虑这才收声不哭,脸颊上挂着两滴泪珠,挣扎着抬起头来,像一只笨拙的小龟。
甘夫人惊喜道:“才几天不见,大圣都能抬头了?算来他至今还不满三个月哩,可真是快,寻常的孩子得四五个月才能抬起头来呢。我家阿斗更是不上进,六个多月了才抬头。”
但孙虑毕竟还太小了,纤弱的脖颈支撑不住,很快就累了,小脑袋越垂越低,还一点一点的,像困了的人打瞌睡。谢舒看笑了,道:“孙家的孩子都早熟早慧,当年孙伯父去世时,大哥不过才十五六岁,便披挂上阵,征战沙场,弱冠之年就打下了江东。孙权承袭爵位时,也只有虚十九岁。大圣毕竟是孙家的人,早熟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
甘夫人笑道:“都说三岁看老,等大圣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像他父祖一样厉害的人物。”
可谁知她的话音刚落,孙虑却再也支撑不住了,以头抢地,脸朝下趴在了榻上。谢舒笑得合不拢嘴,抚着他一起一伏的小小背脊,道:“这孩子真是不禁夸。”
这当口却有个侍婢从外头进来了,施礼道:“夫人,张公请您速速去前院一趟,宫里派人来宣旨了。”
谢舒有些意料之外,甘夫人道:“你快去吧,我在屋里看着大圣就是。”
谢舒忙谢过她,进内匆匆换了身衣裳,整肃妆容,便带人往前院去了。到了一看,只见庭院里站了一行仪仗,为首的宦者面白无须,秀净温雅,正是皇帝身边的黄门御侍唐觉。从前他也曾来宣过几次旨,谢舒因此认得他。
张纮身着官服,已在院中等候,谢舒同他上前与唐觉寒暄了几句,唐觉便从身旁一个小黄门手里接过圣旨,道:“吴侯夫人孙谢氏接旨——”
谢舒率众下跪,唐觉展开圣旨念道:“建安九年春三月甲子,朕以吴侯夫人孙谢氏久离故土,思乡情切,着令放归原籍,次日平旦起行,不得迁误。质子孙虑,留侍都城,以奉皇驾,钦哉。”
谢舒来许之后,因与刘协有旧,时常有宫人前来传旨,有时是宣谢舒进宫觐见,有时是来送宫里的赏赐,谢舒满心以为今日亦是如此,直至此时才如遭雷击。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唐觉,唐觉却神色不变,将圣旨递到她的面前,恭声道:“吴侯夫人,请接旨。”
谢舒哪里肯接,倒退了一步,张纮上前替她接下了圣旨,又命人好生送唐大人出门。
谢舒回到内院,犹自魂不守舍,脚步虚浮。甘夫人正坐在榻边逗弄孙虑,孙虑高兴极了,在甘夫人怀里咯咯地笑,谢舒上前一把抱过他,紧紧地揽在怀里,红了眼眶。
孙虑被她吓着了,嘤嘤地哭了,甘夫人见谢舒神色有异,也摸不着头脑,问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你唬着大圣了。”
张纮跟进来叹道:“方才宫里派人来传旨,说是要送夫人回江东,明日就走,小公子却要留下来当人质。”
甘夫人吃了一惊,道:“虽说我听闻曹司空早有此意,但这也太突然了!我本以为他再不近人情,也会留你一年半载,好歹等大圣断奶了再走。郭祭酒不也答应让你留下了么?怎么……”
她见谢舒泪流满面,张纮负手叹息,焦急道:“妹妹,圣旨虽是从宫里来的,但却不知是曹司空的授意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思。而今司空不在城里,陛下虽在宫中,但一时半会儿也难见到,可你明日就要被送走了,实在耽搁不起。为今之计,只有先让张公去求求子桓公子,看他能否保得了你。”
张纮颌首道:“甘夫人说得是,我这便去。”
谢舒本想拦他,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出口,她虽不愿欠曹丕的人情债,但却更不愿与儿子分离。张纮出去了一会儿,却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懊丧道:“府外来了一队侍卫,我方才跟他们费了半天口舌,他们也不肯放行,咱们只怕是被软禁在此了。”
谢舒心里一紧,无助地抱紧了儿子,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日头渐渐西移,孙虑终于哭累了,在谢舒怀里沉沉地睡去,张纮在窗前踱来踱去,甘夫人揽着阿斗沉默地陪在一旁,屋里正静得怕人,只听院外忽然遥遥地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似是出了什么事。
谢舒神思一震,张纮和甘夫人也都听见了动静,一同走到窗前向外张看。过了片刻,屋里的纸门忽然“呼啦”一声被拉开了,曹丕一副武将打扮,身着银鳞明光铠,腰仗三尺长剑,提着兜鍪大步走了进来。
谢舒眼前一亮,道:“你怎么来了?”
曹丕道:“我听说你的府邸被围,就带兵赶过来了,现下那队人已被制服了。”他说着话,一眼瞥见了摆在桌上的圣旨,便拿起来看了看,嫌恶道:“又是刘协!每回阿父带兵出征,他都不老实!”
他随手将圣旨一丢,不由分说地拉起谢舒,道:“走,跟我回府!我倒要看看,他明日敢不敢到我的府上来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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