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曹丕料想刘协必定会派人上门来追要谢舒, 便没有如往常一般出门带兵巡检城防, 只吩咐曹真和曹彰暂且在外头盯着,自己吃过了朝食, 便去了前厅,在主位上坐下,从案头上随手拿过一卷书简, 一边心不在焉地翻阅, 一边等着刘协的人上门。
这日是个阴天,兼之时辰还早, 殿内光影黯淡,曹丕不紧不慢地看过两页书,只觉眼有些涩,他正想命人掌灯, 却听殿外吵闹起来,一个侍从在外道:“侧夫人, 此处是公子的会客办公之所, 请恕小的不能放您进去。”
一个清亮的女子声线道:“这我自然知道,我有话想对他说, 说完就走!”后半句愈发高声, 显然是说给殿内的曹丕听的。
曹丕心中暗笑, 扬声道:“罢了, 放她进来吧。”
殿外的侍从这才听命退下。郭照进了屋, 施礼道:“妾身见过公子, 公子晨安。”
曹丕放下手里的书卷,向后在背靠上倚了,道:“起来吧,这一大清早的,你不去向夫人晨省,跑来我这里吵嚷什么?”
郭照直起身来,一改方才施礼时的柔顺温恭,咄咄道:“妾身已去向夫人晨省过了,若非如此,只怕还不知道公子的所作所为哩!公子昨夜为何要把把吴侯夫人带回府?”
曹丕虽早已猜到她的来意,但见她一开口便质问自己,略有些不悦,道:“这与你何干?我虽很疼你,却也不必事事向你通报,身为侧室,协助夫人打理好府务才是你的本分,旁的事不需你过问。”
郭照焦急道:“别的事我都可以不问,但她的事我却偏要管!谢氏不过是个人质,她是死是活、是去是留,与你有何干系?你竟不惜为了她违抗圣旨!你听我一句劝,赶紧将谢氏送出府去,她是个不相干的人,不值得你如此!”
曹丕心下不豫,蹙眉道:“我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我!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不相干的人,可只怕心里也明白得很,我曹子桓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君子,但凡我肯出手,必定有所图。今日我便给你一句准话,我看上谢氏了,要纳她为妾,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姐妹了,你身为侧夫人,要宽愆待下,少像今日这般针对她!”
郭照熟知曹丕的心性,虽多少有所预料,但听他亲口挑明,还是难以承受,失声道:“不成!我不同意!”
曹丕促狭冷笑道:“怎么,你嫉妒了?这事你可说了不算。”
郭照本是一心为了曹丕好,却不想他竟这样看贬自己,她委屈得红了眼眶,赌气道:“我是嫉妒!同事者相害,同情者相妒,中人所不能免。我是个俗人,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恨不得独占你!但世上的男子大多三妻四妾,更何况你家世显赫,身居高位,我明知不可能,也早就看开了。从前,你宠爱宋氏、苏氏,我都顺着你,但谢氏不行!她是孙权的妻子,是朝廷的人质,是个活生生的麻烦!她与你的那些姬妾、与甄夫人都不一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惹祸上身!”
郭照为人善谋,工于心计,府里的姬妾们大都怕她,但曹丕却知道,她其实是个直性子,并无多少城府,于他更是倾心以对,从无保留,那样炽烈火热的心意,是再擅长谄媚讨好的人也伪装不出来的。曹丕生于乱世之中,长于朝堂之上,见惯了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因此郭照的一片赤诚,在他看来尤为可贵。他因此也待郭照格外不同,她只是个侧室,他却能容忍她的小脾气,即便甄宓身为正室,也不敢这样对他出言不逊,她只是一介女流,他却肯与她探讨政事,听从她的规谏。他时常想,她若是个男子便好了,他与她志同道合,定会是莫逆之交。
曹丕一念至此,心便软了,又见郭照红了眼圈,暗悔自己方才一时气急出言伤了她,便放缓了口气道:“你方才说的其实我也仔细想过,即便谢氏是孙权的正妻,也并不妨碍我纳她为妾,孙权固然不容小觑,但远在边鄙之地,能耐我何?况且我再喜欢谢氏,也不会现在就给她名分,我带她回府,是怕她被送回江东,让她暂且避避风头罢了。我至少会等到父亲从冀州回来再说,到时中原一统,就算孙权知道后心有不满,也会碍于曹氏的威势不敢妄动。再说孙权既然把谢氏送来入质,说明他并不如何爱重谢氏,否则怎么舍得?她那时还怀着身孕呢!我若以曹氏的名义许给孙权些好处,让他写书休妻,他想必是肯的。”
郭照道:“可抗旨也不是小事,当今圣上虽权柄尽失,形同傀儡,但毕竟还在位,曹司空本就与陛下交恶,你此番抗旨的事若传出去,就更坐实了曹氏恃威凌上,心有不臣。为了一个女人,毁了曹氏的名声和你自己的前程,实在是不值得。”
曹丕不以为意,嗤道:“就算我不抗旨,曹氏恃威凌上的名声也是早已坐实了的,况且父亲出兵前曾叮嘱过我,征战期间城内不可有任何异动,送谢氏回江东,至少要派一队戍卫随行护送,这不是异动么?就算父亲知道我因此抗旨,也不会怪我的。”
郭照凝眉道:“虽然送谢氏回江东的确是曹司空的意思,但刘协的这道圣旨,下得却委实不是时候,为何司空在朝时他不下,却偏偏挑司空带兵出征时下?”
曹丕道:“的确是有些古怪,我能想到的,是他知道了我与谢舒的关系,想借此激我出兵与他抗衡,在城内引起骚乱,好影响冀州的战局。但他手里的兵已在董承谋反时被父亲尽数清剿了,如今能调用的,不过是宫里的零星戍卫罢了,那些戍卫连佩的刀都是假的,与我作对岂不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呢?”
郭照道:“话是如此,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曹丕笑道:“你呀,就是比寻常的女子爱多思多虑,所谓的计谋,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能奏效,如今我的权势兵众足以碾压刘协,他就是有王诩之谋,也施展不出来,想来只是以此给我添堵罢了。”
郭照犹自不敢掉以轻心,但一时又参不透刘协的心思,只得沉默了。这当口,一个侍从进殿道:“公子,宫里来人求见,被属下带兵拦在府外了,请问公子是否放他们进来?”
曹丕呵呵一笑,道:“可算来了,刘协派了多少人来?”
那侍从道:“几个黄门侍郎和一队宫卫,不过三十来人。”
曹丕道:“他也只有这些能耐了,把宫卫都扣在外头,只放宦者进来就是。”
那侍从应诺出去了。郭照虽很关心朝务,但她毕竟是内眷,曹丕要见客,她不便在场,便退下了,走到门口,正碰见方才的侍从引着御侍唐觉和几个随行的小黄门进殿。
郭照便借着着履,在外稍作停留,只听唐觉在殿内朗声道:“陛下原下旨今日送吴侯夫人谢氏回吴,船队和戍卫都已整装待发,公子却私下将谢氏带回府中,不知是为何?请公子交出谢氏,小的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
曹丕漫然道:“要我交出谢氏,却是不能的,除了陛下的圣旨,还需曹司空的手谕,否则,唐大人便请回吧。”
唐觉扬声道:“难道公子想抗旨不成?”
曹丕冷笑道:“那又怎地?左右我也不是头一回抗旨了……”
后头的话郭照没再往下听,她暗叹一声,顺着回廊往回走了。
侍婢阿缨连忙跟上她,她方才虽一直候在殿外,但情知郭照今日是为谢氏进府的事来的,此时又见她神色郁郁,似有不愉,便道:“夫人,既是公子不肯听您的劝,便罢了吧,为了谢氏得罪公子,实在是犯不上,方才奴在殿外听得您与公子争执起来,可真是胆战心惊。咱们公子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从前他也宠过宋氏苏氏之流,但不过是贪个新鲜,三五日便丢在脑后了,这个谢氏未必不是如此。”
郭照叹了叹,道:“若真这么简单,那便好了。”
入夜,谢舒卸了钗环,简单漱洗过,便上榻安歇了。昨夜她初来乍到,一夜都未曾睡好,今日又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生怕皇帝派人来抓自己回江东。好在整整一日都平静无事,只甄宓派人送了些点心鲜果和家用物什来。谢舒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心神一松懈,才觉出自己困顿不堪,再也支撑不住了,因此只得早早睡下了。
孙虑这时却还不困,朝歌怕孙虑吵着她,便和奶娘把他抱去了隔壁屋里,哄他玩耍,侍婢蒲陶在楼下守夜。
夜阑人静,谢舒很快便睡实了。一觉睡得踏实酣沉,再醒来时,谢舒只觉浑身僵疼,似是睡了很久,然而朦朦胧胧地看了眼榻边的漏壶,才不过过了一个多时辰。
谢舒尚自疲惫,仔细听了听,隔壁并没有传出孙虑的哭声,便放下心来,复又躺下。
屋里静悄悄的,屋角点着熏香,轩窗开着半扇,煦暖的夜风徐徐吹入,撩拨着薄雾流云般的轻纱床帐,谢舒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屋里的纸门响了一声。
她蓦地惊醒了,起身一看,原是曹丕正开门进来,朝歌跟在他身后,扬声道:“夫人,子桓公子来了!”
曹丕略有些不悦,嗔怪道:“你这丫头,让你不必通报,你非要出声,看把你们夫人都吵醒了。”
朝歌本是故意的,她吐了吐舌头,趁他不注意,从他身后向谢舒递了个不安的眼色,掩上门出去了。
曹丕走到榻边坐下,他今日穿了身紫绸纹缘的便袍,没戴冠,在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根赤金云头簪。谢舒在仓促之间,也来不及穿衣,只得披了件外袍,挪过一只软枕靠着,与曹丕说话,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曹丕道:“我来看看你,如今有你在府里,我怎么舍得去旁人屋里?”
榻边燃着两盏紫铜鹤首灯,灯火下,他的眸光柔软温存,像暖阳下的两汪春水,明黄的灯焰微微颤动,在他清俊无瑕的面上映出暧昧的桃花色。谢舒原本还有几分困意,这下却清醒了,她心知不好,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想尽量离曹丕远一点。
曹丕却不依不饶地挨近了她,道:“今天白天,宫里派人来找你了。”
谢舒的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道:“那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
曹丕道:“我自然是不肯放人,宫里派来的人远没有我的兵多,没奈何,只得回去了。”
谢舒松了口气。曹丕越发凑近了她,道:“今日若非是我保你,你此刻只怕已被押上了回江东的船,与大圣母子分离了。我为了你不惜违抗圣旨,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说着话,目光缓缓下移至谢舒的嘴唇,停留片刻,又抬眼对上谢舒的目光。谢舒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她垂下眼帘避开曹丕火热的目光,道:“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两人此时几乎呼吸相闻,曹丕轻笑了一声,热息喷在谢舒的唇上,低低道:“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我要你陪我一夜,不然明日我就把你丢出府去,让他们送你回江东。”
谢舒忽然有些气,她很想一把推开他,这就自行出府去,再不求他庇护,可想到孙虑,却只能生生地忍住了,没出息地一动不动。
曹丕好看的薄唇渐渐扯起得意的弧度,玉白的皓齿微露,谢舒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就要亲过来。这时,隔壁的孙虑突然尖声哭起来,谢舒一惊,如遇大赦,忙推开压在身前的曹丕道:“大圣哭了!”连滚带爬地下了榻,拉开门出去了。
曹丕便也慢悠悠地起身,跟到门口一看,只见谢舒正惊魂未定地从朝歌怀中接过哭闹的孙虑。
曹丕好整以暇地倚住门框,笑谑道:“这又是何必呢,快看看孩子掐青了没有?”
原来方才朝歌见曹丕深夜来访,又久久不从房中出来,生怕他轻薄了谢舒,只得忍痛掐哭了乖巧的孙虑,好让谢舒找借口逃脱。朝歌被曹丕堪破心思,只得讪讪地往谢舒身后站了站。
曹丕踱到谢舒身边,道:“方才我逗你呢,我若真有心要你,你能这么轻易就出来?”他俯身在谢舒耳边,语不传六耳道:“只陪我一夜哪够,我要你一辈子都陪着我。”
谢舒霍然抬头,粉面晕红,又羞又怒,曹丕得意地睥睨着她,旋即笑着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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