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早, 曹丕醒来时,谢舒已不在身边了。夏末秋初,时气尚暖,屋里还没有换上冬日厚重的帷帐,隔着清透的薄纱床帐, 曹丕见外头人影幢幢, 却一丝声响也没有。曹丕便撩开纱帐,咳嗽了一声。
谢舒正在屋里看着几个小丫头擦桌子摆饭,闻声过来施礼道:“公子醒了?妾伺候公子梳洗。”吩咐人送来热水, 浸拧手巾,亲自服侍曹丕梳头净面。
曹丕见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缎面的燕居襦裙,淡扫蛾眉, 薄敷脂粉, 清丽可人,显见是趁自己睡着时便早早地起身打扮了,又见她低眉顺目, 伺候周到, 心中十分受用,却又觉得她有些反常。
然而曹丕并不说破,只任由她服侍, 直到用过朝食,该出门了, 曹丕才起身平展了胳膊让她给自己更衣, 顺口道:“说吧, 有什么事求我?”
谢舒正替他系腰带上的玉扣,听得他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愣,抬头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曹丕抬手勾一勾她小巧圆润的下巴,轻笑道:“你这一大早又是给我端茶倒水,又是给我穿衣系带的,恨不得把饭都亲手喂进我嘴里,往常你可不曾对我如此殷勤过,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难道不是因为有事求我的缘故?昨晚更是难得的乖顺……”曹丕说着声线低了下去,凑近谢舒的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谢舒脸一红,慌忙退了开去,道:“侍奉公子乃是妾的本分,自然是越殷勤周至越好,妾怎敢有所求?”
曹丕似笑非笑地睥睨着她,随手整了整衣襟,道:“你既是不说,那我走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谢舒这才急了,忙攥住曹丕的袖子,道:“哎……”
曹丕得意地站住了,背着手道:“说吧。”
谢舒涨红了脸,绕到他的身前,扭捏道:“今日不逢朝会,你若是无事,能不能带我出趟门?我是妾室,没有夫人和侧夫人的允许,不能擅自出府,况且就算二位夫人准了,我在许都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出去。”
曹丕道:“你出府作甚?”
谢舒道:“眼看着天就要凉了,我想做几身冬衣,大圣的小衣裳也该添置了……”想到自己拉着曹丕上街,却只买自己和孙虑的衣裳,未免有些不妥,便又道:“你若不嫌外头的衣裳粗陋,我便给你也添置几件。”
曹丕失笑道:“给我也添置几件?你有钱么?”
谢舒忙顺杆爬,挽住曹丕的臂膀,树藤似地赖在他身上,眨着眼仰头看他,道:“你不是有钱么?”
曹丕哈哈大笑,伸手刮了她的鼻子一下,道:“也罢,你已在许都住了这些日子,却还未曾好生上街逛过哩,也是可怜。待会儿我去官衙点个卯,再过半个时辰,你让人套好马车,在大门外等着我就是。”
谢舒欢喜地应了,忙送曹丕出门,曹丕又叮嘱道:“打扮得漂亮些,全城的人都认得本公子,你可不能跌了本公子的面儿。”
谢舒笑道:“知道了,定不负公子所望。”
许昌城是当今的皇都所在,天子脚下,自然繁华更胜别处,比起江东首府吴郡吴县来亦不遑多让。
曹丕今日出行,带了一队侍从随行,所到之处一律清场,将街上买东西瞧热闹的百姓都挡拦在外,惹得行人议论纷纷。
谢舒跟着曹丕从一家绸缎铺里出来,见此情形不免心里不安,低声道:“曹司空素来要求家眷克勤克俭,谦抑谨慎,你这般大张旗鼓地横行街市,若是来日传到司空的耳朵里,只怕会惹他生气。”
曹丕漫不经心地摇着羽扇,满不在乎道:“生气便生气,左右他瞧我不顺眼也不是一两日了,再说他这些年四处征战,树敌太多,三天两头便遇刺客,他身边带的人比我还多哩,什么勤俭谨慎,哪有身家性命重要。况且你是女眷,本不该如此抛头露面,若是人人都能凑到跟前来瞧你,那还成什么体统?”
谢舒见他不当回事,又是为自己思虑,便不作声了。两人顺着街道边走边看,转过街角,曹丕忽然指着一家铺子道:“那间金铁铺是咱家的,每逢战事吃紧,短戎缺械的时节,便帮着军中打造兵械,很是得力,咱们进去瞧瞧。”
谢舒心中另有打算,见此时日头高升,时候不早,心下暗自焦急,便停下脚撇嘴道:“我不想去,刀剑兵器是你们男人才喜欢的玩意儿,又不是衣裳首饰,有什么意思?我还要给大圣买衣料哩。”
曹丕失笑道:“你这人好不自私,怎么?我陪你买衣裳首饰就是理所应当的,你陪我看看刀剑便不情愿了?”上前扯起谢舒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了铺子。
店家常年与曹氏打交道,自是认得曹丕的,迎将上来嘘寒问暖,殷勤备至。
两人先去看了军械库,又转到外间,看铺子里新近锻造的腰刀佩剑。
谢舒对此提不起兴致,又兼心中有事,只顾往门外张望。曹丕回神之间见她心不在焉的,便将手里的小刀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道:“舒儿,你瞧这把腰刀如何?”
谢舒定睛一看,只见眼前是把赤金鞘嵌玛瑙珠的牙柄腰刀,极尽奢丽之能事,珠光宝气晃得人睁不开眼。谢舒却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道:“好看是好看,可我的腿都站酸了,你快着些,不然我就先到别处逛逛去了。”
曹丕失笑道:“瞧你这不耐烦的样子,你可知道方才我等你的苦处了?”顿了顿,终是看不得谢舒不乐,又道:“也罢,你往别处逛逛去吧,让人跟着你,我待会儿就去找你们。”
一句话正中谢舒下怀,谢舒便带着侍婢朝歌出了门,使个眼色,门口一位眉间生着枚朱砂痣的侍从便跟了过来——正是吾遗,他如今已是曹丕的近身侍从了。
三个人走出一段路,谢舒见离得远了,脚下稍稍停顿。吾遗在后察言观色,紧两步跟上来。谢舒侧首问道:“如何了?”
吾遗摇了摇头。谢舒蹙起了眉头。
吾遗看看左右无人,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悄悄递给谢舒,低声道:“此是张公托属下转交给夫人的避子药。”
谢舒收了,问道:“张公近来如何?”
吾遗道:“尚可,只是对夫人和小公子挂念得紧,叮嘱属下多加看顾。张公还说……”吾遗顿了顿,愈加低声道:“这药性烈,请夫人慎用,若是不加节制,恐会绝了生育也未可知。”
谢舒心里一颤,轻声道:“我知道了。”
两人又捡紧要的话说了几句,曹丕便从后头跟上来了,手里把玩着那柄赤金鞘的牙柄腰刀,大约是方才的店家孝敬给他的。
吾遗见曹丕过来,便退到了一边,曹丕对谢舒道:“你逛够了没有?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府吃饭去了。”
谢舒道:“没呢,前头还有一家缎子铺,我想去看看。”
两人从午上逛到现下,也有两个多时辰了,曹丕有些累了,不情愿道:“再往前都快到城郊了,那么偏僻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缎子?不去也罢。改明儿我让宫里的织娘给你织几匹上好的。”
谢舒道:“你们北方冷得早,等她们织好,只怕秋风都凉了,就算我能等,大圣也不能等。我就去看一看,若是没有好的,咱们便回府。”说着挽起了曹丕的胳膊。
曹丕叹了一声,无奈道:“也罢也罢,这是最后一家。”
此处已近城郊,行人稀落,门庭萧索。两人进了铺子,只见门厅虽大,但发卖的首饰并不多,衣裳缎料也都粗糙黯淡,并不是当下时新的。
曹丕本就累了,这下更提不起兴致来,兀自走到客座上坐了。店家是认得他的,没料到他会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慌忙命伙计端茶汤和吃食上来。曹丕嫌外头的糕点不洁,只捡清淡的茶水喝了两口。
谢舒倒是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布料,店家虽不认得她,但见她窈窕美貌,衣着光鲜,又与曹丕举止亲密,便也知道她是曹丕的宠姬,是以在旁殷勤伺候着。
谢舒在铺子里略转了转,挑了几样首饰和几匹丝缎,问道:“你这铺面虽然不算小,但发卖的都不是时新的货色,地界又偏僻,能赚钱吗?”
店家道:“小的是小本买卖,自是不能跟京畿的大商铺比,城郊住的又大多是平民百姓,是以小的平常以给他们做衣裳为生,利虽薄,但也够养活一家人了。只是铺子简陋,慢待了夫人,还望夫人与曹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谢舒看了眼曹丕,曹丕正漫不经心地喝着茶,谢舒微笑道:“怎会?像这样的铺子多一些才好,若是全城的商铺都只卖好的贵的,那百姓们怎么办?”
店家本来生怕曹丕怪罪,但见谢舒如春风拂面,又出言赞扬自己,方放下心来。
谢舒又在铺子里待了一会儿,问了几句闲话,付了钱,便同曹丕离开了。
此时已是午后了,入秋天短,又没什么生意,店家便吩咐伙计收拾收拾,打算关门。
谁知正忙活着,却有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吾遗。方才他始终跟随在曹丕左右,又生得器宇轩昂,眉间一颗鲜红的朱砂痣令人一见难忘,因此店家是认得他的,便迎上前,问道:“这位军爷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事?”
吾遗道:“是曹公子方才走在路上,忽然记起来府里的郭夫人曾说过,托贵店赶制了一批冬衣,公子特派我来问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那店家一愣,道:“没……没有,曹公子怕不是记错了?”
虽只是一瞬,但吾遗早已看出了破绽,道:“这批冬衣本是曹司空吩咐下来,命各府的女眷做给军中将士的,可女眷们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干得了这等粗活?譬如方才随公子来的那位夫人,娇滴滴的,是吃不了苦的。因此曹公子才让郭夫人另想办法,郭夫人想必嘱咐过你,不许把缝制冬衣的事张扬出去,也是这个缘故。”
店家听他说得在理,略有松懈,只是还踌躇着不肯痛快承认。吾遗便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布袋,打开来,只见是黄澄澄的一袋马蹄金。
店家愕然道:“军爷这是何意?”
吾遗道:“如今曹司空催得急,公子要你提前半个月交货,这是赏钱。”
店家暗自算了算,道:“那便是下个月月中,只剩十来天了,只怕有些赶。”
吾遗道:“店家便辛苦些吧,若是实在赶不及,再雇几个人也无妨,钱都由我们公子出。”
店家忙接了钱,道:“不敢,不敢,小的定当尽心竭力,做好后便送到公子府上去。”
吾遗道:“不必送到公子府上,直接送去司空府便是。”
店家道:“可公子不怕司空知道么?”
吾遗道:“到时我会派人来取货,不打紧。”
店家道:“也好,请公子和军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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