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曹丕从外头回来, 先去了甄宓屋里, 吃了饭, 又陪曹睿玩了一会儿, 便来找谢舒。
时至初冬, 天黑得早, 夜风凛冽。曹丕一路瑟缩着, 直到进了屋, 被迎面而来的炭火气一扑,才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展开来。
他解下斗篷递给侍婢, 进了内室, 见谢舒已换了寝衣, 正坐在榻边哄孙虑睡觉, 朝歌在旁用填了热炭的铜斗熨衣裳。
朝歌见曹丕进来,便放下熨斗,抱起熟睡的孙虑出去了。谢舒将衣裳收好, 让曹丕在榻边坐了。
曹丕见那一叠衣裳,最顶上的是一袭浅紫色地绣百花纹的深衣, 便扯过来瞧了瞧, 道:“这件衣裳色彩鲜明,倒是好看, 之前怎么从没见你穿过?”
谢舒轻拍开他的手, 佯嗔道:“你刚从外头回来, 还没洗手哩, 仔细把我的衣裳摸脏了!”下地提起火炉上温着的一壶热水,往脸盆里兑了,端来让曹丕洗手,又道:“是今日孙夫人刚送给我的,你当然没见过了。”
“我说呢。”曹丕挽起袖子洗了手,又抹了把脸,道:“只是没来由的,她送你衣裳作甚?”
谢舒道:“怎么没来由,过几日不就是冬节了?她怕我外出应酬时没得体的衣裳穿,折了你的面子,便做了这件衣裳送我。”谢舒将手巾递给曹丕擦手:“再说了,她与我同是江东人,来看望我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她是长辈,让她屈尊拜访我这个晚辈,终归是失礼,来日我也得带些东西去瞧瞧她才是。”
曹丕笑道:“你们江东女子真是个个都不简单,这位孙夫人当年也算传奇了,为了追随父亲,不惜与家族决裂,当真敢爱敢恨,是个烈性女子。说实话,父亲的那些姬妾,我哪个都瞧不上眼,唯独对她还有几分敬佩。父亲当年对她也是百般疼爱,只是近些年来新宠不断,便有些淡了。你也是——”曹丕话锋一转,斜睨着谢舒:“敢单枪匹马地来敌人的地盘上做人质,真是胆大包天,我身为男子,也未必有这胆子。”
谢舒得意道:“那是当然了,我们江东人个个顶天立地,你们若想欺负我们,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这话说得未免挑衅,曹丕却并不生气,似笑非笑地道:“可你们江东人再厉害,不也栽在了我们手里么?孙氏栽在了父亲手里,你栽在了我手里,可见我们北方人才更胜一筹!”
谢舒失笑道:“你真不害臊!”扑上去要拧曹丕的嘴。曹丕又笑又躲。两人闹了一阵儿,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曹丕扯过那件衣裳,道:“你穿上给我看看。”
谢舒本不想穿,但拗不过曹丕,只得穿上了,一转身,衣摆随之旋开,锦缎上的繁花朵朵舒展,宛若人在花丛中,却是人比花娇。
曹丕看得喜欢,拉着谢舒的手将她拥进怀里,道:“好看,待白天梳上头,一定更好看,我带你出去也有面子。”
谢舒被他抱得紧紧的,笑道:“你轻着些,衣裳都被你糅皱了。”在他怀里仰着脸看他,又道:“我与你说个正经事,甄夫人有孕在身,冬节你打算带谁进宫?”
曹丕挑挑眉:“你衣裳都备好了,我若带别人去,你岂不跟我急?”
谢舒忍不住笑了:“那你就不怕郭夫人跟你急么?”
曹丕笑道:“她不至于,她才不像你这么小心眼哩!”
是夜,郭照梳洗过了,便坐在榻边的几案前对着油灯看书,侍婢阿缨整理好床铺,却见她的心思早已不在书上了,只是对着明灭的灯焰出神。
阿缨想了想,拔下发间的铜簪,借着剔灯芯的机会劝道:“夫人,夜已深了,早些歇息吧。方才阿络从外头回来,说公子又去了谢氏屋里,怕是不会来了。”
郭照淡淡地回神,垂下眼帘道:“知道了,我再看一会儿就睡。”
阿缨见她有些失落,忍不住宽慰道:“谢氏进府才不过半年,又是从南边来的,公子一时贪新鲜也是有的,待新鲜劲儿过了,就会想起夫人的好,来看夫人了。毕竟新不如旧,论贴心,府里有谁能及得上夫人呢?”
郭照合上书卷,叹道:“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是不花心的,更何况以子桓的身份地位,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我若是因为他去了别人的屋里就不痛快,岂不是与自己过不去么?这道理我早就想通了。”
阿缨不解道:“那夫人为何失落?”
郭照蹙起眉心:“我不是失落,是忧心,若谢氏仅仅是得宠倒也不足为虑,但她偏偏还是甄宓的人,甄宓如今怀了孕,不能管事,可来日待她生了孩子,重掌内务,与谢氏联起手来,我的日子只怕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好过了。”
阿缨道:“任氏和谢氏同为甄夫人的心腹,私下里却一直不睦,自打谢氏代理内务以来,任氏便百般作对,两个人今日还起了冲突,连甄夫人都惊动了,夫人也是知道的。夫人是否可以从此处入手?”
郭照沉吟道:“任氏性情急躁,浅薄无谋,不是谢氏的对手,甄宓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必要的时候,她一定会弃卒保车,光凭一个任氏,只怕还撼动不了她和谢氏之间的关系。”
阿缨便没了主意,两人默了半晌,郭照却忽然一抬眼帘,黑若点漆的瞳仁映着明艳的灯火,烁烁有光。
阿缨见此情形,便知她心中八成有了计较,问道:“夫人有主意了?”
郭照反问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缨皱眉想了想,试探道:“夫君?孩子?”
郭照一笑:“男人的情意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母亲对孩子的爱,却可以舍弃一切,始终如一。过两日便是冬节了,谢氏这般得宠,公子想必会带她进宫赴宴,司空疼爱长孙,曹睿也一定会跟他们同去,那时,便是咱们的机会了。”
是日有大朝,散讫朝会,曹操和荀彧一道出宫。冬至将至,寒风肃杀,天色灰沉沉的,似是要下雪。荀彧抚平被风吹起的衣角,抬头看了看天,道:“司空,天阴风寒,何不乘车?”
曹操面色不善,闷声道:“方才在殿里闷久了,头疼得紧,要见见风才好,你陪我走走吧。”
荀彧情知他心绪不好,方才在朝会上,与皇帝绊了两句嘴,便道:“适才的事司空不必放在心上,陛下视司空为心腹肱骨,是把司空当成自家人,才直言不讳的。”
曹操哼了一声,摇摇头:“我怎会不知,他对我的怨气一向大得很,自打我从冀州回来,更是变本加厉,处处与我作对。可他也不想想,当初若不是我把他从李傕和郭汜的手里救出来,安顿在许都,他至今还是个颠沛流离,任人揉捏的野皇帝哩!”
前番曹操征讨冀州时,皇帝刘协曾下旨遣送谢舒归吴,致使凉州马腾叛投袁氏,冀州战局因此大变,曹操险些战败。自此之后,刘协和曹操之间的嫌隙便日益加深,到今日竟撕破脸面,当廷争吵。荀彧婉言劝道:“陛下毕竟年轻,论年纪,司空做陛下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了,又是人臣,便让着些也罢了。”
曹操气不打一处来:“你叫我让着他?是他见不得我势大,千方百计地坏我好事,我被他算计,险些丢了冀州,还没与他算账哩,他倒先给我脸色瞧了?我就是对他太客气了,若是换做董卓、李郭,他敢么?如今冀州已尽在掌握,黄河以北唯我独尊,我捏死他比捏死只蝼蚁还容易,他竟也如此有恃无恐!”曹操越说越气,狠狠捋了把被风撩乱的胡须,才勉强将怒火压下。
荀彧道:“司空用兵如神,战无不克,漫说黄河以北,便是南方的刘表和孙权也未必是司空的敌手。可愈是如此,司空愈要对陛下恭敬顺从——”荀彧顿了顿:“至少是明面上的恭顺,天下百姓皆以归顺司空为愿,天下士人皆以侍奉司空为志,正是因为司空奉迎圣驾,人心所向,可司空若是得了势便不将皇帝放在眼里,那又与董卓、李郭之流何异?非但会招致天下人的怨怼,更会给敌对势力以与司空作对的理由,到时候司空的一统之路,只怕就不会如今日这般通畅了。”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曹操理智上已被说服了,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与荀彧是十多年的交情了,在他面前也犯不上装模作样的,便不忿道:“怎么?他害我险些丢了冀州,我反倒还得低三下四地讨好他,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荀彧微笑道:“是险些丢了,又不是真的丢了,司空志在天下,自然胸襟似海,能屈能伸,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曹操忍不住笑了,半真半假地道:“你啊,我知道你心向汉室,只是想护着那个小皇帝罢了,你既是与他亲近,便帮我想想,该如何投他所好?金银珠宝、歌姬舞女我从前都已送过了,陛下不吃这一套,连两个庶出的女儿都送进宫去伺候他了,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讨好他了。”
荀彧想了想,也没主意,便道:“明日便是冬节了,司空循例要赴宫宴,还望司空到时能隐忍些,莫像今日这般与陛下闹将起来。陛下那头,属下也会前去劝说,其他的,等冬节过了再说不迟。”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了宫门口,曹操要回府吃饭,荀彧要去官衙点卯,便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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