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是冬至,一大清早, 曹华梳洗穿戴妥当, 便来到前院侍奉丁夫人。
丁夫人年纪大了睡得少, 此时早已起身了, 正在窗下的案几前就着黯淡的天光整理笸箩里的丝线。曹华问了晨安, 便也挨着她坐下, 拿起木梭子缠线。
丁夫人侧首打量着曹华, 见她不佩钗环, 不施脂粉,穿的也是平日里常穿的素绢衣裳, 便道:“今日是冬节,你好歹也得妆扮妆扮, 我老婆子还特地穿了件新衣裳哩。你阿父方才派人来传话, 说傍晚时要带咱们娘儿俩进宫赴宴,一年一次的宫宴, 不可不重视。你换身体面的衣裳去,娘这里不用你帮忙。”
曹华却不动,丁夫人看她半晌没动静,推了推她, 曹华方拧着身子道:“女儿不想进宫,母亲随父亲去便是, 女儿留在府里替母亲看家。”
丁夫人嗔道:“我与你阿父素来不和, 没有你陪着, 我如何面对他?”见曹华郁郁的, 又道:“你是不是怨娘搅了你的婚事,害你丢脸了?”
曹华忙道:“那倒不是,娘不要多心。”
丁夫人叹口气:“丁仪纵然一表人才,但究竟是有残疾在身,娘是不想委屈了你。”
曹华道:“就算丁仪没有残疾,女儿也不会钟情于他,因此女儿不但不怨母亲,反而很感激母亲。”
丁夫人心下稍安,道:“那便好,听闻今日的宫宴,上到皇帝,下到九卿都会出席,到时我让你阿父再替你物色物色。”
曹华本低着头摆弄丝线,闻言长睫一颤,抬眼道:“那……郭祭酒也会去么?”
丁夫人微微一怔:“难不成你还惦记着他?”
曹华没说话,又低下了头,脸却不可抑止地红了。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蹙了眉:“我早就与你说过,郭嘉一没出身,二无德行,身子也不好,还拖着亡妻生养的三个孩子,你嫁给他是要一辈子受苦的。”
曹华倔强地咬着唇,半晌,轻声却又坚定地道:“我不怕吃苦。”
丁夫人叹了口气,待要再劝,侍婢采萍从门外进来了,道:“夫人,环夫人来了。”
丁夫人便止住话头,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会儿,采萍引了环夫人进来。曹华放下笸箩起身,向环夫人道了晨安,便要进内室去。
环夫人忙拦下她道:“好孩子,先别忙着进去,我这遭正是为你来的。”
曹华有些意料之外,环夫人让随行的侍婢送上一方漆木匣子,打开只见里头是一袭华美的深衣,花青色的底缎,襟上绣着百鸟纹,花样繁复,栩栩如生。
环夫人笑道:“知道姑娘今日要随司空进宫朝贺,便做了这件衣裳送给姑娘,只是我手笨,时间又紧,紧赶慢赶的,做工未免糙了些,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才是。”
曹华接了衣裳在手,只觉布料轻软柔滑,针脚细密妥帖,她打小便随丁夫人习学女工,是把好手,却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曹华忙道:“夫人这是哪里话,实在是太谦了。只是这衣裳用料贵重,华儿怎么好收下?”
环夫人笑道:“不过是几尺锦缎罢了,哪里就贵重了?再说今日是大节,一年也就这一回,合该穿得漂亮些。”
曹华拿不定主意,转眼去看丁夫人,丁夫人颔首道:“既是环夫人的一片心意,你便收着吧,原本我也是一样的意思,年轻女孩子家,总该打扮打扮,何苦穿的跟我老婆子一样。”
曹华便谢过环夫人,让小丫头收好衣裳,进内去了。
环夫人打量着曹华的背影,向丁夫人道:“好些日子没见,华姑娘瞧着仿佛比旧时瘦了些?妾身原本记得华姑娘的身量与阿节差不多,便按阿节的尺寸给她做的衣裳,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丁夫人低头摆弄着蚕丝,叹道:“成日里也不好好吃饭,能不瘦么?”
环夫人安慰道:“瘦些也好,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华姑娘本就是个美人,好生妆扮起来,想找什么样的人家不成?妾身今日送这身衣裳来,也是想帮姑娘争口气,进宫朝贺时也好叫那些外人看看,曹家的嫡女才貌双全,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何况那个丁仪还瞎了一只眼,咱们退婚也退得理直气壮,没什么可丢脸的。”
一番话正说在丁夫人的心坎上,丁夫人的面色缓和了几分,随口问道:“曹冲呢?怎么没跟你来?”
环夫人见她主动问起儿子,喜上心头,道:“在屋里跟师傅念书呢,大节下的也不放假,真是可怜见儿的。待他下了课,妾身便叫人接他过来,今日我们娘儿俩就在这屋里陪着夫人,晚间也好一道随夫人进宫去。”
丁夫人没说话,算是默许了,环夫人连忙殷勤地凑上前,帮她理着笸箩里的丝线。
傍晚时分,外头寒风呼啸,万物肃杀,天幕上黄云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场风雪眼看就要来了。谢舒命人收拾了行装,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抱着孙虑去了甄宓屋里。
甄宓正在屋里给曹睿换衣裳,曹丕此时已穿戴好了,坐在一旁看着,见谢舒进门,招呼道:“你来了。”
谢舒施了礼,把孙虑放在毡毯上让他自己玩,上前帮甄宓给曹睿穿衣裳。曹睿年幼好动,很不老实,甄宓哄他道:“睿儿乖,把衣裳穿上,谢夫人要带你去宫里玩哩。”
一旁的孙虑见曹丕也坐在毡毯上,便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瞧,曹丕也斜着眼看他。一大一小僵持了片刻,曹丕忍不住笑了,道:“别看这小东西生得怪模怪样的,个头倒是长得挺快,我这阵子没留意他,都这么大了,像棵野草似的。”伸手使劲揉了揉孙虑的脑袋,将他本就蓬乱的奶毛弄得更乱了。
谢舒听他说话难听,心里有些不高兴,但碍着甄宓在侧,也不好出言顶撞他。甄宓却是心思细腻,看出谢舒的心思,轻声揶揄曹丕:“人家的孩子像野草,你的儿子就是个宝了?”
曹丕笑了,俯身抱起曹睿颠了颠,道:“那是当然了,你说是不是,睿儿?”曹睿被他颠得咯咯笑,孙虑仰着头羡慕地看着二人。
甄宓从旁拿过一身小棉衣和两个木玩具,递给谢舒,叮嘱道:“外头风大,睿儿还小,只怕受不住寒,路上他若是冷了,你就把这衣裳给他穿上,这两个玩具是他平时喜欢的,若是他不听话哭闹起来,你就拿玩具哄他,保管一会儿就好了。”
谢舒接过,道:“夫人放心,妾身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甄宓点点头。曹丕插嘴道:“夫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再不济,还有我这个阿父在呢。”
甄宓道:“我就是对你放心不下才把睿儿交给侧夫人带着的,你们男人没一个能靠得住,喝起酒来便顾不上旁的了,怎能带好睿儿?你还总是毛手毛脚的,连孩子都抱不稳,睿儿小时候被你摔过好几回,你都忘了?”
曹丕便向谢舒笑道:“你看你看,夫人平时温温柔柔的,一说起孩子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也是,你们女人都一样,我真是怕了。”说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甄宓这才柔缓了声色,笑看了曹丕一眼,对谢舒道:“大圣呆在我这儿,你也大可安心,我会让人好生看着他的。”
曹丕又插嘴道:“你们两个怎么跟交换人质似的?得了得了,时辰不早,咱该出门了,若是去晚了可了不得。”
谢舒嗔道:“知道了。”将随身的东西交给侍婢,接过曹丕怀里的曹睿,便跟他出门了。
路上经过任氏的院子,正巧碰见任氏带人出来,大约是去向甄宓定省。任贞亦没料到会碰见曹丕,赶忙屈身施礼,曹丕却似没看见她一般,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倒是谢舒瞧了她一眼。
任贞直到一行人都过去了才敢直起身,只觉自己方才在谢舒面前丢了脸面,恨声道:“不过是跟公子进个宫,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怕人不知道,还特意打我门前经过,耀武扬威的给谁看呢!”
侍婢阿申劝道:“夫人消消气,这会儿郭夫人只怕比夫人更气哩,夫人实在是犯不上。”
任贞听了觉得有理,这才撇撇嘴道:“说得也是。”带了侍婢走了。
时至酉初,天色已暗了,郭照的屋里却还没有掌灯。郭照坐在窗前,晦暗的天光将她的脸隐在墨染似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侍婢阿缨陪在一旁,郭照不言不动,她便也不敢妄动。静默在屋里一寸寸地延伸,气氛渐渐凝滞。
过了良久,忽然门外一阵响动,似是有人回来了,旋即门帘一掀,侍婢阿络进来道:“外头下雪了。”
郭照朝窗外看了看,问道:“事情办妥了么?”
阿络道:“办妥了,夫人放心就是。”
郭照的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吩咐道:“点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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