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了夏,曹华的胃口便不大好。这日午上食时, 她正在屋里吃饭, 只见侍婢阿瑶从外头进来了,曹华便问:“你去哪儿了?半晌不见人影。”
阿瑶引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薄汗, 道:“奴方才去外苑织室领入夏的衣裳, 路上经过浣衣处, 管事姐姐说咱们宫里前几日送去的衣裳都浆洗好了,奴便顺路也领了回来, 现已叠好,放在贵人的寝宫里了。”顿了顿, 又问:“怎么?贵人有事吩咐奴婢?”
曹华“嗯”了声,道:“娘腌的酱菜还有么?去盛一些来,我要用。”
阿瑶为难道:“酱菜前几天就吃完了, 不过奴已托人捎信给夫人了, 估摸明后日腌好了就能送来。”
曹华便恹恹地搁下筷子,道:“那我不吃了,没有娘的酱菜,怎吃得下?你让人把饭收了吧。”
阿瑶上前看了看,见饭和热菜都几乎没动, 只凉菜吃了小半碗, 便劝道:“贵人,您好歹再吃些, 这段时日您瘦了好些, 陛下每回来都要问, 奴婢们提心吊胆的,生怕陛下怪罪。”
曹华用绢子揩嘴,道:“放心吧,有我呢,他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阿瑶是她从娘家带进宫的,打小便服侍她,两人早已如同姐妹,无话不说,阿瑶便道:“奴婢冷眼瞧着,贵人自入宫以来就一直郁郁寡欢的,按说陛下那么宠您,连皇后娘娘都被冷落了,您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说着话,见周遭无人,宫婢们都远远地立在殿门口,便索性上前一步,轻声道:“您是不是还忘不了郭祭酒?”
曹华神色一动,淡淡道:“这是两回事。”
阿瑶却明白自己道中了她的心思,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告诉她。曹华见她踌躇,奇怪道:“怎么?你还有事?”
阿瑶这才犹豫着道:“奴方才去外苑,看见子桓公子在苑中请人喝酒……郭祭酒也在。”
曹华怔了一瞬,忽然起身道:“快带我去!”两步跨下主位,便往殿门口走去。
阿瑶着急道:“贵人,您的饭还没吃完呢!”
宫婢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曹华快步出门,忙都要跟上,阿瑶吩咐道:“你们在宫里候着,我随贵人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出了嘉宁殿的宫门,周遭侍立的宫婢渐次寥落下来,曹华原本还碍着贵人的身份,只敢快步行走,此时却干脆将深衣的下摆一提,飞奔起来。
阿瑶吓了一跳,跟在后头道:“贵人,您慢着些,这是宫里,若是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又道:“您可得答应我,见了郭祭酒,往后得多吃点饭。”
曹华回眸一笑,眉目生辉:“好,我什么都依你。”
进宫近半年的工夫,宫里的路已走熟了,两人抄近路来至外苑,阿瑶方气喘吁吁地道:“贵人,公子请的都是男子,您是宫妃,身份不便,就别过去了,站在远处看看罢。”
曹华近乡情怯,亦不知见了郭嘉该说什么,便道:“也好。”
两人在路旁择了一丛竹林站定,借着修竹的掩映,望着亭榭。此时已是晌午头了,来客们也有喝醉了伏倒在案上酣睡的,也有三五一群高谈阔论的,也有摇着扇子在林苑里闲逛的。曹华一眼便望见郭嘉穿了身湖蓝纱袍,束发戴冠,俊逸更胜往日,正与曹丕和一位陌生公子在亭中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人便别过公子,一同走出亭榭,顺着小路往这边来了。
曹华心里砰砰直跳,只见郭嘉越走越近,似是喝多了,一手搭着曹丕的肩,一手端着一樽酒。曹丕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郭嘉哈哈大笑,笑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唤道:“人呢?快过来给我倒酒!”
曹华这才看见两人身后还跟着个随从,替郭嘉拎着酒壶,生得单薄纤弱,个头比曹丕和郭嘉都矮上一截,似是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足。
小随从忙上前给郭嘉倒酒,三个人正巧停在曹华的面前。曹华壮了壮胆子,本打算从林中出来与郭嘉说话,却见郭嘉醉醺醺地揽过那小随从的肩,道:“你怎么这么矮?我搭着你的肩都费劲。”嘴上虽很嫌弃,眼神却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满眼皆是宠溺纵容。
那小随从也不客气,顶撞道:“分明是你太高了!”竟是把婉转的女声。说话间侧过脸来,只见长睫如羽,鼻尖挺翘,腮边凝脂似玉,分明是位女扮男装的美人。
这张脸曹华从前在司空府曾见过几次,是死也不会忘的,迈出去的一只脚便硬生生地僵住了。
三个人随后便走过去了,曹华却动也不动。阿瑶知道她素来忌惮谢氏,今日又偏偏在此碰见,一时也不敢吭声。
过了半个多时辰,苑中的宾客渐渐散尽了,阿瑶才轻声道:“贵人,郭祭酒已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曹华神色落寞,又呆立了一会儿,才默默地转身往回走。
来时飞奔而过的永巷,此时走来却那样漫长,仿佛没有尽头,阿瑶见她踽踽而行,亦不敢催促她。
回到宫中,已是午后了,还没进门,宫婢银杏便匆匆上前禀报道:“贵人,陛下来了。”
曹华进了殿,见刘协正在主位后坐着,随手翻着一卷放在案头上的书简,手边搁着一只三寸见方、宫里用来盛糕点小食的漆木提盒。
刘协见她进门,便放下书简,起身过来执了她的手,关切道:“爱妃何处去了?这大热的天儿,看头上都出汗了。”掏出绢子,细细地拭去了她额上的薄汗。
曹华苍白着脸,勉强道:“刚吃了饭,出去走了走,让陛下久等了,请陛下恕罪。”
刘协笑道:“这是哪里话,朕也只是等了一小会儿罢了。”牵着她走到主位上坐了,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朕听说你入夏以来便胃口不好,你娘给你做的酱菜又吃完了,便让宫里的御厨学着做了些,也不知像不像,你尝尝?”从盒中端出一小碗用井水镇着的腌菜,放在曹华面前,又递了一双银筷子给她。
曹华道了谢,挟了一箸送入口中,因着心中有事,也没尝出是什么滋味,忍了一路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刘协慌了道:“爱妃怎么哭了?是酱菜不好吃么?”
曹华摇摇头,哽咽道:“好吃。自打臣妾出生以来,除了母亲,还从没有一个人像陛下对臣妾这样好。”
刘协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温柔道:“你是朕最爱的女人,朕只恨没能早些遇见你,怎能不好好待你。”
曹华抬眼看去,他正垂眸看她,满眼皆是疼惜,这样宠溺纵容的神色,她仿佛刚刚在哪儿见过。
曹华心里一酸,轻轻地伏在刘协的胸前。忘了他吧,她想,也许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此生的归宿。
臻祥殿里,环夫人派来的周氏正在侧席上坐着。曹节命宫婢给她上了茶点,问道:“奶娘不是前几天刚来过么,怎么母亲又让您来了?这回给我捎什么好东西了?”
周氏年过半百,曾做过曹节的奶娘,是打曹节下生时起便在环夫人身边伺候的。曹节与她情分颇深,私底下也不拘什么主仆规矩,周氏便笑道:“这回可没您的东西,是夫人听说丁夫人要给华贵人捎酱菜,才让老身替她跑一趟的,顺便有几句话叮嘱贵人。”
曹节听她提起曹华,便淡淡的,冷了脸道:“是什么话?”
周氏道:“夫人说,华贵人初进宫,又是不谙世事的性子,宫中人心险恶,怕她吃亏,让贵人平时多照顾她,也多让着她些。如今贵人的弟弟养在丁夫人的膝下,贵人在宫里对华贵人好,丁夫人知道了高兴,也能对冲儿好些。”
曹华越听越觉得怄气,忍不住道:“真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明知我在宫中为妃,还把曹华送进来与我争宠,这就罢了,还让我照顾她?我看她眼里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女儿,只有冲弟罢了!”
周氏道:“贵人这是什么话,您与华贵人共侍陛下,是委屈了些,但与夫人要承受母子分离之痛相比,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者说了,待来日冲儿继承了爵位,凭曹家的权势,您还怕当不上皇后么?贵人细想想,是这个理不是?”
曹华这才没话说了,只是仍有些不情愿。周氏道:“那老身便把东西留在这儿了,贵人得空去看看华贵人,顺便把东西给她送过去,也好尽一尽姊妹情分。”又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宫去了。
曹节独自坐在殿中生了一会儿闷气,见周氏捎来的那箱东西搁在廊下,越看越觉得碍眼,便问:“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宫婢彩桦应诺出门,开箱察看了一番,回来禀报道:“回贵人的话,是几罐子酱菜和枕头、纱帐之类的细软。”又劝道:“贵人,已入夏了,现腌的酱菜若是不镇在井里,是会坏的,不如赶紧送去给华贵人罢了,省得放坏了赖着咱们。”
曹节想想有理,又见后晌的日头比午间凉快了些,便道:“也罢,那我便去瞧瞧她。听说今日郭嘉进宫,她还悄悄跑去看了,竟到现在还没忘了他,说起来也是可怜。”叹了一叹,便让人抬了箱子,自己出门坐上辇轿,宫婢掌起华盖,往嘉宁殿去了。
来到殿前,只见宫闱清静,只廊下侍立着几个宫婢。曹节下了辇,上了殿前玉阶,遥遥地听见殿内有人说话,声线听着像是刘协。曹节心里一紧,廊下的宫婢要进内通报,被她拦下了。
曹节走近殿门,暑热时节,门上所糊的棉帛已尽数换成了绢纱,轻薄透风,殿内的说话声清晰入耳,只听刘协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朕最爱的女人,朕只恨没能早些遇见你……”
“最爱”两个字,在曹节的心上狠狠地撕开了一道伤,她脚下趔趄着后退了两步,隔着垂落的纱帘,只见刘协和曹华紧紧地拥在一起。她像是被人在数九寒天里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彩桦见她呆立着不动,不禁试探道:“贵人,怎么了?”
曹节定了定神,在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我可真是蠢,人家自有人心疼呢,用得着我可怜么?”咬了咬牙,毅然转身下阶去了。
彩桦急道:“贵人,那这东西……”
曹节含恨道:“你自己给她送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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