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从宫中回府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曹丕醉得路都走不稳, 谢舒叫了两个府卫帮忙,才把他一路弄回房里, 又赶忙差人去向甄宓报平安。
曹丕一进屋便仰倒在榻上, 难受得直哼哼,谢舒替他脱了鞋袜, 又打水来给他擦了把脸,埋怨道:“叫你别喝那么多, 这下知道难受了?”
曹丕被冷水一激,稍稍清醒了些,道:“祭酒灌我,我能不喝么?”
谢舒没好气地道:“他让你喝你就喝, 我让你少喝你怎就不听呢?”
曹丕笑骂道:“小妮子越发胆大了, 甄宓都不敢这般跟我说话,你一个妾室, 竟这么没大没小的。”伸手要捏谢舒的脸, 却被谢舒一把抓住, 摁进了水盆里。
洗过了脸手,蒲陶送了醒酒的茶汤进来, 谢舒便扶曹丕起身, 将一只软枕垫在他背后, 把碗递与他道:“快喝了就不难受了。”
曹丕却不接, 袖了手闭了眼道:“你喂我。”一副无赖的大爷样。
谢舒又好气又好笑, 只得让蒲陶拿来汤匙,亲手喂他喝,随口道:“今日在宫里,我看你与郭嘉交情甚好,你若是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司空必会对你另眼相看,你的处境便大不相同了。”
曹丕咂咂嘴:“你说的我早就想到了,行不通。郭嘉面上跟谁都好,尤其谁请他喝酒他就跟谁亲,但实际上却很有原则,从不站队。我父亲早就问过他,自己百年之后,他会在我、子建和冲儿之间选谁做曹氏的继承人,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谢舒舀了一勺茶汤送到曹丕的唇边,好奇道:“他怎么说的?”
曹丕一口喝下,摆摆手,示意不想喝了,道:“他说父亲若是死在了他的前头,他就云游四海,浪迹天涯去,再不为任何人出谋划策了。”
谢舒把碗递给蒲陶,让她收了,赞叹道:“他倒忠心,难怪司空那么看重他。”
曹丕道:“是啊,当年官渡之战前夕,他从袁绍帐下投到父亲帐下,父亲专门为他设立了军机曹,更策命他为军师祭酒,总领麾下军师,也算是绝无仅有的优待了。”
谢舒道:“那时他便很有名气了么?”
曹丕蹙眉想了想:“也不是,当时袁绍帐下谋士云集,他是因着不受重用才转投父亲的,哪有什么名气?”
谢舒方才只是随口提起郭嘉,没想到却问出了隐情,当即奇怪道:“那司空为何如此看重他?如果我没记错,那时司空的麾下已有荀彧、荀攸叔侄二人,后来更有贾诩,这几个人的名气成就、城府谋略,哪个都不在郭嘉之下,为何司空却让他当了军师之首?”
曹丕倒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懵了,片刻才道:“必是父亲看到了祭酒的才能,才如此的。袁绍有眼无珠,用人无道,败给父亲也是必然的。再说了,祭酒即便在今天也不算有名,朝中不服他的大有人在,譬如陈群那厮,就素来看不惯他散漫的作风,动辄便上疏弹劾他,我怎么劝都不听,尽给我在朝中树敌。”
谢舒道:“那你为何却对郭嘉如此敬重?”
曹丕道:“自然是因为父亲看重他了,他与父亲之间仿佛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秘密,便是我和子文、子建也是无法触及的,更别说旁人了。”
谢舒听了若有所思。曹丕见她蹙着眉头出神,伸出一根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狐疑道:“你问这么多作甚?难不成是真的看上祭酒了?”
谢舒这才察觉自己失态,敷衍道:“怎会?我当初被他害得早产,差点一尸两命,我怕他还来不及哩!”生怕曹丕追问,催促他道:“都累了一天了,快躺下睡吧,明早还有朝会哩。”
曹丕拉着她的手道:“我要你陪我睡。”
谢舒拍开他的手:“不行,你喝醉了没洗澡,臭死了,我才不跟你睡哩!”
曹丕撒赖道:“我不臭,那你给我打扇,我睡。”
谢舒道:“也罢。”铺开一床薄被给他盖了,坐在榻边慢慢地摇着羽扇。
曹丕的确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谢舒又多陪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睡踏实了,才轻手轻脚地放下扇子,来到隔壁看儿子。
孙虑正是黏人的时候,今天一天没见着她,已哭闹过好几回了,此时分明已困得睁不开眼了,却还硬撑着不肯睡。朝歌和蒲陶都拿他没办法,只得守在小床边,见谢舒进来,跟见了救星似的。
谢舒把儿子抱进怀里,轻声哼唱着哄他睡觉,她唱的是一支江南的渔歌,孙虑如今正在学说话,学着她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哼唧了一会儿,累得睡着了。
谢舒也累了,本打算今夜就在儿子屋里睡下,谁知还未等她脱衣卸妆,蒲陶却带着一个侍婢进了屋。
那侍婢神色惊慌,形容狼狈,脸上身上都抹着黑灰,瞧着倒是眼生。谢舒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那侍婢慌乱道:“夫人,奴是李氏的侍婢玉兰,李氏的院子起火了,李氏听说公子今夜宿在夫人这里,想请公子和夫人过去做主。”
谢舒一惊非同小可,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可扑灭了没有?”
玉兰道:“刚起的火,李氏院子里的人不多,奴来的时候还没扑灭呢!”
谢舒忙让蒲陶把后院里的小丫头都叫上,朝歌留在屋里照看孙虑和曹丕,便随玉兰去了李殷的居处。还未走近,便见火光映亮了一角天幕,浓烟滚滚,夜风里弥漫着呛鼻的烟气。
李殷的院子在林苑西边,出门不远便是一处荷塘,救火的仆婢来不及从井里吊水,都端着盆、拎着桶跑向荷塘打水,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谢舒忙让蒲陶带人过去帮忙。进了院门,烟气更呛,借着明灭的火光,谢舒见李殷正在廊下倚着廊柱坐着,显然是匆促间起身的,只穿了一身寝衣。侍婢玉竺在旁守着她,亦是衣衫不整,两人互相依偎着,瑟缩成一团。
谢舒将带来的外裳给李殷披上,道:“没事吧,怎么突然就起火了?”
李殷起身勉强向她施了一礼,被她扶住了。李殷道:“妾身也不知道,许是夏日里天干物燥,下人们做事不小心,就……好在是从柴房烧起来的,不曾波及到妾身。”顿了顿,又不安地问:“妾身是不是叨扰到公子和夫人了?”
谢舒道:“不打紧,公子已睡下了,我没叫醒他,我还没睡,谈不上叨扰。”见她心神不定的,面上还隐约留着哭过的泪痕,便关切道:“你还怀着孩子呢,身上可有不舒服么?”
李殷道:“没有,只是吓着了。”
谢舒引袖掩了口鼻:“此处烟气呛人,咱们出去等吧。”扶着李殷出了院子,站在门外看着下人救火。
谢舒带来的人多,火势又不算大,过了半个时辰,火便扑灭了。谢舒问了没有伤亡,方放下心来,见院内院外被水淹得一片狼藉,便对李殷道:“弄成这个样子,你这里一时半会儿也住不得人了,今夜不如先去我那儿对付一宿,待明日告诉了公子,再给你安排住处。”
李殷感激道:“多谢夫人。”
谢舒便带了李殷回院,命人在前院收拾了几间侧厢出来,给李殷和侍婢暂住。
待得忙完了一切,已是三更过了,谢舒困倦已极,匆匆梳洗过,便睡下了。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却又强打精神起身,打发曹丕去上朝。
曹丕今晨倒是起得早,坐在榻边让谢舒给自己穿靴子,见她披散着头发,无精打采的,便问:“昨晚没睡好么?”
谢舒打趣道:“昨晚你睡得倒是挺好的,后半夜李氏的院子着火了,你都不知道哩。”
曹丕“啊”了一声道:“竟有这事?人没事吧?火扑灭了没有?”
谢舒道:“扑灭了,火不算大,烧光了柴房和半间藏库,只是院子被水淹了,住不得人,李氏被我安顿在前院了。”
曹丕松口气道:“我的侧夫人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即便没有我和夫人,也能独当一面了。”
谢舒作势拧他的嘴,道:“你少油嘴滑舌的,待会儿下朝回来,记得带个医倌回府,给李氏看看,她怀着孕,也不知昨晚惊着没有。”
曹丕道:“知道了,我请华佗回来。”
谢舒给他梳上头,又打发他吃了饭,便送他出门上朝去了。
晌午时分,曹丕下朝回来,依言带了华佗来给李殷看脉。谢舒补眠刚起,听得前院来了人,便出来看了看,曹丕正好站在门口,看见她便招手唤道:“你过来,我正想派人去后院叫你哩。”
谢舒进了李殷的屋子,只见李殷斜倚在榻上,腕上搭着白绢,华佗正给她看脉。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出声。
半晌,华佗方收了手,道:“没有大碍,夫人玉体康健,胎像很稳,只是受了惊吓,脉息有些乱,属下给夫人开几副安胎药吃吃吧。”
曹丕道:“华大夫医术高明,能摸出怀的是男是女么?”
华佗摊开纸正要誊写药方,闻言停了笔,笑道:“是男是女,医术再高也无法定论,全凭天意罢了。不过夫人已怀孕四个月了,脉象蓬勃有力,属下斗胆一猜,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曹丕笑道:“不管是男是女都不打紧,我随口问问罢了,左右我已然儿女双全了。大夫待会儿写罢了药方,能不能替我的这位夫人也看一看?”
华佗道:“全凭公子吩咐。”
谢舒略有些意外:“我又没怀孕,看我作甚?”
曹丕道:“就是因为你没怀孕才看呢!李氏进府才半年,都怀孕四个月了,你呢?跟了我一年多,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急死我了。”
李殷听罢掩口笑了,华佗抬头看了看谢舒,也笑了。谢舒羞窘道:“郭照跟着你的年头可比我长多了,她还没生呢,你怎么不请大夫给她看看?”
这话却触动了曹丕的情肠,他逐渐收起笑色,道:“我早就让人给她看过了,她少时因家人有罪,被抄家成了官婢,受了不少苦,熬坏了身子,怕是再不能生了。”叹了一叹:“幸亏她不喜欢孩子,倒也不在意,不然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谢舒心里一空,情知自己说错了话,正不知该怎么圆,曹丕却又话锋一转道:“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先前生过大圣,是能怀孕的。”
谢舒道:“能怀孕是不假,可是不顺利,大圣也是我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哩,那时我在江东,你哪里知道。”
曹丕哪肯听她分辩,见华佗写完了药方,便吩咐他给她看脉。谢舒拗不过,只得在案几旁坐下。
华佗将白绢搭在她的腕上,道声“得罪”,凝神相脉。过了片刻,忽然睁眼道:“夫人平时服药么?”
谢舒一怔,摇头道:“并没有。”
华佗狐疑地收了手,道:“夫人气血两亏,身子已虚透了,难以受孕也是常理。属下给夫人开个方子,夫人按方服药,则尚有回旋的余地,若是再这么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深深地看了谢舒一眼,才摊开黄纸提笔开方。
曹丕听得心惊肉跳,道:“这么严重?是怎么弄的?我看她平时吃睡起居也都正常,身子怎就虚得这么厉害?”
华佗没抬头,淡淡道:“夫人曾早产过,产后又失调养,也是难免的。”
曹丕方才信了,心疼地摸了摸谢舒的头发。
华佗开了方子,便收拾起药箱,向曹丕告辞了。谢舒特意送到门口,道:“多谢大夫。”华佗竟没理她,兀自走了。
曹丕没注意,走到榻边坐了,对李殷道:“你的院子烧了,往后想住在哪里?不如你自己挑吧。你一进府便怀了本公子的孩子,也算是有功,这点奖赏还是要给你的。”
李殷看了看谢舒,道:“若是侧夫人不嫌贱妾叨扰,贱妾便接着住在这里吧,也好与侧夫人就个伴儿。先前贱妾孤零零地住在林苑旁,一到晚上就很害怕,如今又着了火,就更不敢独住了。贱妾也不敢叨扰侧夫人太久,待得原先的小院整修干净了,就搬回去。”
曹丕转头看着谢舒,问她的意思。谢舒笑道:“你既是喜欢,便住着吧,只是怕我这里地方窄小,委屈了你。”
李殷忙道:“不委屈,侧夫人的院子可比贱妾的小院大多了。贱妾多谢夫人收留。”
眼见晌午过了,三个人便一同吃了饭。午后,曹丕依旧出府去官曹了。谢舒命人给李殷添置了些家具,嘱咐她好生歇着,便带了朝歌回内院。
进了屋,朝歌不顾天时酷热,关了内外两道纸门,才来到谢舒面前,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递与她道:“这是今早张公托吾遗大人捎给夫人的。”
谢舒接在了手中。朝歌忍不住低声道:“方才吓死奴婢了,子桓公子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给夫人看脉了?奴看华大夫的反应,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谢舒淡淡道:“对,他摸出来了,只是我不肯承认,他便没拆穿我。”
朝歌蹙眉道:“那他的那些话,便是故意说给夫人听的了?张公当初也说过,这避子药性烈,长期服用恐会绝了生育,如今连华大夫也是一样的说法……要不,夫人以后别吃了罢?”
谢舒紧紧地攥着药瓶,只短短的一会儿工夫,掌心里便出了一层薄汗。半晌,才道:“怎么不吃?我也是没办法。”
朝歌担忧地看着她,谢舒淡淡一笑,道:“我没事,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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