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裳原本因着体弱,便面色苍白,此时被屋里明曜的烛火一映,更是面白如纸。孙权携了她在主位后坐下,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主位旁有两座半人多高的十五盏黄铜连枝灯,灯火盈然抚在袁裳清秀的颊上,照出几点突兀的红痕。孙权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被虫子叮了?”
袁裳淡淡道:“没事。”顺手拨了一绺青丝遮在颊边,恰好厨下送了切细的鹿肉来,袁裳便执起长箸,替孙权向煎锅里烤炙鹿肉。
孙权又将行猎胜了孙翊的事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遍,像个想讨赞扬的小孩一样。袁裳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孙权见她心绪不大对,便转了话头问道:“我刚听兰沚说你午后去看谢舒,怎地迁延到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谢舒留你说话来着?”
袁裳听他提起谢舒,便逐渐收敛了面上淡薄的笑色,夹了片烤好的炙鹿肉沾了酱,送进孙权的碗里道:“快吃吧。”
孙权见她似是有意回避,越发摸不着头脑,侧首看了看坐在近旁的袁朱和兰汐。袁朱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对上孙权的目光,忙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兰汐,兰汐谨慎地看她一眼,仿佛有些畏惧,但还是道:“夫人今日并没有见到谢夫人。”
孙权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疑道:“怎么回事?”
兰汐道:“夫人午后去看谢夫人,正碰上谢夫人沐浴,便让我们夫人在外等着,因此没有见到。”
孙权点头道:“今日我曾带谢舒去陆尚府上吊唁,是我吩咐她回来后沐浴除晦的。”
袁朱嫌兰汐慢腾腾地说不到重点,在旁接道:“可谢夫人洗了澡,又要午睡,连面都不露,只打发侍婢出来传话,又不请我们夫人进去坐坐,只让她在外头站着等。一直等到天黑,这才又打发侍婢出来说谢夫人不想见她,让她以后都不必来了。”
孙权听了先惊后气,道:“竟有这事?”
袁裳原本不愿袁朱出头,此时也只是在一旁静静坐着,并不出言制止,显见是心中有气。
袁朱又道:“谢夫人的院外有好大一片池塘,昨日刚下过一场雨,今日正是蚊虫肆虐的时候,秋末的蚊子又毒,我们夫人好心好意带了我和兰汐去赔礼道歉,却平白在池塘边站了一下午,还被蚊虫叮咬。昨日与紫绶争吵,的确是我的不是,可也不能因此便将气撒在我们夫人身上,孝廉,您说谢夫人如此,是否有些过分了?”
袁裳转首轻斥道:“朱儿,说事便说事,谢夫人却不是你能议论的。”
孙权紧皱了一双浓眉,再没心思吃饭,道:“你也不必替她说话!先前我见她安静顺从,还以为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却不想原来竟全是装给我看的么?”吩咐袁朱:“你去把谢舒叫来,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朱听了只觉心下痛快,利索答应了一声,起身便要出门。兰沚正立在门首,见状忙拉住袁朱的衣摆,跪下道:“孝廉息怒,如此只怕要闹得二位夫人更加不睦啊!”
袁裳也在旁拉了孙权的衣袖道:“夜里黑灯瞎火的,你一时把她叫了来,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还像她罚我一样罚她?就算不罚她,你对她质问呵斥一通,她也难免有气,到时又与我合起气来,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是该我忍忍,她如今罚了我,想必气已经消了,从此能两下相安最好,若是不能,彼此便少往来些也罢了。”
孙权听她如此劝阻,好歹冷静下几分,又想谢舒一向得母亲和大哥的喜欢,若是果真三更半夜地把她叫来质问一番,且不论结果如何,若是来日妻妾不睦的闲话传到母亲和大哥的跟前,他们心向谢舒,只怕吃亏的还是自己。此事就算要查,也不能如此大动干戈。孙权一念至此,便歇了要趁夜把谢舒叫来当面对质的心,却又舍不得袁裳受苦,道:“可若是如此,你不觉着委屈么?”
袁裳放开孙权的衣袖,淡淡道:“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你若是实在怕我委屈,便少宠我些就好了。”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人都是一惊,袁朱失色道:“夫人!”孙权亦微微变色,伸手揽过袁裳单弱的肩,道:“裳儿,如何说这种话?我知道你因为家中变故,如今心境不大好,但那都过去了,我自会好生护着你,你莫要这般消沉才是。”
袁裳不说话,只顺从地依偎在孙权的怀里,漆黑的鬓发安静垂落,遮着她清丽秀白的侧颜,看不清神色。兰沚适时道:“夫人被蚊虫蛰了,只怕这会儿不大舒爽呢,不如我去取些消肿止痒的药膏来,孝廉替夫人擦擦吧?”
孙权道:“也好。”又低头向袁裳道:“谢舒既是让你今后都不必去见她了,你便不需再去,只在这里好生过你的日子便是。”
往后的数日,孙权未踏入谢舒的院子一步,但谢舒早已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孙权一直不来,她也并不心急,且平日里又很少出门,便也不大知道外头的事,只隐约听得袁裳仿佛是病了一场。
这日,谢舒一早起来,懒怠梳妆,只漱洗了,松松地将头发挽起,将案几挪在窗前,听着外头的鸟鸣风吟心不在焉地练字。青钺在一旁静静地理着妆奁里的珠钗坠饰。
过了半晌,谢舒静中忽而心里一动,问青钺道:“今日是初几了?”
青钺想了想道:“是二十五了呢,咱们闭门度日,险些连日子都忘了,十月一过,眼看着便是冬节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谢舒搁了笔道:“我得去将军府瞧瞧吴夫人。原本吴夫人念着孝廉府离将军府路远,只让我每逢朔望之日去看望一次,但身为儿媳,半月一次毕竟太过疏懒,我便自请每逢五、十都前去侍奉,如今这不是又到日子了么?”
其实谢舒是穿越来的,与吴夫人本是陌路,谈不上婆媳情深,但当初是吴夫人亲自替孙权挑中了她,自然对她颇为钟爱,与现代自由恋爱导致婆媳之间水火不容勾心斗角决然不同。谢舒虽是指腹为婚嫁给孙权,不得他的喜爱,但却与吴夫人和大小乔相处得甚是融洽。谢舒在三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对吴夫人生了几分依赖之心,平常与其整日闷在府里,还不如去将军府和吴夫人亲近亲近,也好顺带着威慑孙权。失宠被废的命运明晃晃地写在史书里,谢舒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现下因着尚未完全摸清自身的处境,而不知从何下手改变,但与吴夫人搞好关系,至少能让孙权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不敢妄动。
谢舒暗自转着心思的工夫,青钺已笑道:“夫人真是孝顺。”便要上前替谢舒梳头。谢舒道:“紫绶那小丫头去哪儿了?让她去厨下挑几样精致些的点心送来,我总不能空着手去。”
青钺左右瞧了瞧,道:“一大早便跑得没影了。紫绶年纪小玩心重,又见夫人和气,近来越发顽皮了,昨日我还见她在后院墙根底下与兰沚说笑。”
谢舒没多想,道:“那便罢了。”
青钺道:“待会儿我去也是一样的。”
谢舒凝神片刻,道:“不过孝廉府里的东西都是从将军府拨来的,咱们厨里的点心,想必将军府也有,若是带去,只怕有些敷衍。”
青钺挑了一支翡翠流珠簪,替谢舒在鬓发间端端正正地簪了,问道:“夫人有什么主意?”
谢舒道:“你从前是在将军府伺候的,可知道吴夫人喜欢吃些什么?”
青钺想了想道:“吴夫人一向吃得清淡,没什么特别的,倒是孙将军喜食鲜菱角,常能与周护军说说笑笑地吃上一大盘呢。”
谢舒听得孙策与周瑜要好,也不觉莞尔,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此行是去看吴夫人的,且孙将军与孝廉是兄弟,我与他总得有个避嫌之意,只怕带菱角去也不大合适。”
青钺听谢舒如此说,便也没了主意。谢舒沉吟半晌,忽而心头一亮,道:“孙将军家的公子孙绍如今正年幼,小孩子总是嘴馋些,你可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一语倒也提醒了青钺,青钺拍手道:“夫人灵慧,孙公子最喜欢吃鸡卵蒸的甜米糕了,且只有我会做,我被拨来孝廉府之前,将军府的庖厨们虽也学会了,但总是做得不好。孙公子是夫人的侄儿,吴夫人又对公子分外疼爱,可见带这个去最合适了。”说着,替谢舒整好鬓发,道:“夫人稍待片刻,奴这就去做,用不了多少时候的。”谢舒笑着应了。
待得青钺蒸好了米糕,又挑了几样精致点心,一同用漆盒装了,便陪谢舒往孝廉府前门去。紫绶此刻也回来了,方才是去池塘边侍弄那几棵兰草去了。谢舒先前自己闲来栽种的花草,如今早已浑忘在了脑后,倒难为紫绶还替她记着。
三人一道走至府中林苑附近,但见苍竹随风摇曳,枫火烈烈如焚,临水一间亭榭中似乎有人影错动。紫绶眼尖,指着道:“那亭子里坐着的不是袁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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