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听得笑了,看了坐在席间的谢舒一眼,将孙绍从自己的肩头上抱下来,半是哄着半是教训道:“绍儿,可不许乱叫,那不是你娘,是你的姨娘。”
孙绍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看父亲,又望望谢舒,软软地唤道:“姨娘!”
谢舒忙笑着答应了一声,孙策方满意地胡撸了孙绍毛绒绒的脑袋一把,将他放到了地下。
孙绍如今还不到虚三岁,走路尚且不稳,一离开孙策的怀抱,便像只出了笼子的小鸡一般,撒着欢跌跌撞撞地奔向大乔。大乔忙伸手接着,将他揽进怀里问道:“方才回来路上淋雨了没有?”
孙绍只管依偎着大乔撒娇,并不应声。孙策笑道:“他可一点没淋着,倒把我和公瑾淋得透透的。”说着向吴夫人道:“娘,我与公瑾进屋换身干爽衣裳。”
吴夫人点了头,孙策便和周瑜进屋去了。这当口厨下的人进来送饭,孙绍满心好奇,见屋里好些人进进出出的热闹纷繁,便也不肯安分地呆着。此时大乔和谢舒一左一右陪吴夫人坐在主位后,孙绍便从大乔怀里爬出来,一直爬过吴夫人的膝头,钻进谢舒怀里,才乖巧地依偎着她不动了。
大乔笑道:“绍儿跟你可真亲,我瞧着都羡慕呢。”
吴夫人道:“舒儿和她姐姐长得像,绍儿待她亲热些也是情理之中。说来这小东西也是可怜,谢皖走得早,他这么小就没了娘,幸好还有你和舒儿。”
大乔温婉道:“请娘放心,媳妇一定尽心照看绍儿。”
两人说着话,孙策和周瑜已换过了衣裳,一前一后地从里屋出来了,孙策穿了身家常白麻短衫,将宽松的袖襟挽到肘上,显见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周瑜却收拾得一丝不苟,一边往外走还一边整理着腰带上的佩囊。孙策回首看见,不耐烦地催他道:“你快着些,换身衣服也慢吞吞的,都等着你开饭哩。”
吴夫人嗔他道:“策儿,你这猴子,怎么跟公瑾说话呢?”
孙策笑嘻嘻地搭了周瑜的肩道:“左右公瑾不会生我的气。”
两人在侧席上坐下,吴夫人道:“徐姝那孩子最近如何了?方才舒儿和我闲聊时还问起她来。”
孙策在军营里陪孙绍玩了一上午,此时早饿了,已自行开吃,吴夫人说话时孙策正拿筷子夹菜,闻言才顿了顿,道:“前几日她父兄将她接出陆府,送回富春老家守丧去了。”说着看了眼谢舒,问道:“弟媳为何想起她来了?”
谢舒此时已从主位上下来,坐在小乔下首,一时对上孙策目光,便道:“前些日子曾在将军府见过她一次,因此有些印象,后来又总听仲谋提起她,这才想着问一句。”说着有些惶惶不安,又道:“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还请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有些画蛇添足,孙策原本没多想,此时听着也觉不对,蹙眉道:“权儿总提她做什么?”
其实孙权平素做事不露声色,若不是孙尚香提点,谢舒只怕根本发现不了他和徐姝的渊源,他又怎会时常在谢舒面前提起徐姝?谢舒本是故意扯谎,只为引起吴夫人和孙策的注意。孙策果然上了心,又问:“今日权儿怎么没陪你一同过来?下着大雨呢,他倒也放心得下?”
谢舒神色一黯,虽只是一瞬,却也被孙策看在眼里。谢舒这才又勉强撑起笑色道:“仲谋平素公事繁忙,等闲脱不开身,我不敢劳烦他。”孙策闻言只是默默低头吃菜,一双浓眉却皱得越发紧了,神情间若有所思。
待得一屋子人吃过了饭,已是巳时过了,外头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格上泠泠有声。因着下雨出行不便,孙策和周瑜便也不去军营练兵,周瑜让人将古琴摆出来,亲自指点小乔音律,孙策和大乔在旁逗着孙绍玩。只有谢舒孤零零地坐在对席,呆呆地看了几人半晌,忽然起身离席,来至吴夫人身侧,依着她坐下了。
吴夫人侧首看看她,又转向孙策和周瑜道:“我有些累了,让舒儿陪我进去歇歇,你们随意吧。”
孙策和周瑜答应了,吴夫人便带谢舒进了屋。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孙策正和周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忽见吴夫人身边的侍婢进来道:“老夫人请将军过去一趟,说是有事商量。”
孙策不敢耽搁,向周瑜和二乔打过招呼,便随侍婢进了吴夫人的卧房。只见屋里下了竹帘,吴夫人待会儿许是要午睡,已换过一身宽松衣裳,正在榻边坐着,屋里倒是没见谢舒。
吴夫人见孙策寻找,便道:“我刚打发舒儿去后头藏库帮我找东西去了,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过来坐下,我与你有话说。”
孙策来到榻边挨着吴夫人坐了,道:“娘有何事吩咐?”
吴夫人道:“你可知舒儿如今在权儿府里过得如何?”
孙策闻言怔了怔,道:“我先前曾问过权儿几次,他只说还好,我便也没有多问。权儿如今已大了,又成了家,他府里的事,我不太好插手。”
吴夫人望着榻边一架青铜连枝灯上微微颤动的烛火,叹道:“还好?只怕是不大好吧。舒儿这孩子孝顺,先前我见权儿住得离将军府有些远,况且又有你和大乔在身边,便让她每逢初一十五来看看便罢了,谁知她丝毫不肯怠慢,自请每逢五、十日都前来侍奉。可今日是初八,并不该她前来侍奉,又下着大雨,这孩子怎么就冒着雨一个人来了,还缠着我说想在咱们府里多住几日。”
吴夫人说着顿了顿,又道:“方才咱们吃过饭,你和大乔忙着哄绍儿,公瑾和小乔在一旁弹琴,你可瞧见舒儿的反应没有?”
孙策道:“没有,怎么?”
吴夫人叹道:“你们都成双成对的,舒儿自己孤零零一个,坐在对面看了你们一会儿,一声不响地来到我身边依偎着我。我瞧她都快哭出来了,这才借口要歇歇,带了她进来,省得她再看着你们刺心。”
孙策闻言一凛,道:“是儿子疏忽了。”
“这倒也怪不得你。”吴夫人轻叹一声:“娘也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了。像公瑾和小乔,小乔哪次来将军府看我,不是公瑾亲自送来的?哪像舒儿,每次都是自己一个,前些日子竟还和权儿分开一前一后地过来,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还有,小乔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却总是不肯在将军府里多留,想必是急着回去和公瑾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舒儿每次一来便赖着不愿回去,若是在府里过得好,她怎会如此?”
孙策听得蹙了眉,道:“还是娘细心。方才舒儿在席间问起徐姝的事,说来她俩从前并没有交情,就算见过几次,也没必要如此上心。老二当年和徐氏……”
孙策一顿,隐去了后头的话没说,吴夫人却已心知肚明。孙策又道:“况且舒儿还说他近来时常提起徐姝,会不会是因为这,两人生了龃龉?”
吴夫人道:“这便是你要留意的了。我是妇道人家,平常又不出门,你却是消息灵通。当年你父亲还未起势时,舒儿的父亲已位至九卿,却没有看轻咱们家,将皖儿许配给你。如今咱家称霸江东,舒儿的父亲却已过世,家道败落,咱们可绝不能因此薄待了舒儿。舒儿的娘家没人,咱们便是她的娘家,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却连个依靠都没有。”
孙策郑重颌首道:“娘说的是,儿子都记着了,一切都在儿子身上,请娘放心便是。”
这一场冬雨下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晚间时分,才稍稍见小。孝廉府里,孙权从前头派人来传话,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去陪袁裳吃饭。袁裳借口外头下雨泥泞不堪,出行不便,又说自己昨夜没睡好,今日身子不爽,婉拒了孙权。
孙权对袁裳爱重有加,听闻她身上不好,急得跟什么似的,好容易耐着性子处置完公事,饭也顾不得吃,便冒雨来探望她。
时值黄昏,深秋时节本就日短夜长,况又阴雨,天色已黑了,袁裳所居的正房里烛火幽微,半点声息也无。孙权远远见了,加紧几步跨进了外厢,只见兰汐和兰沚正在屋里守着,内厢纸门紧闭。
兰汐与兰沚见了孙权进门,一齐上前施礼,孙权问:“你们夫人呢?”
兰汐道:“夫人今日身子不大舒爽,已睡下了。”
孙权着急道:“那她吃过饭了没有?”
兰汐道:“已吃过了。”
孙权这才稍稍放心,贴着纸门听了听内厢里的动静,又轻声唤了两声“裳儿”。
内厢里袁朱正守在榻边,听得孙权声唤,眼睛一亮,便欲起身过去开门。哪知一只纤手却从床帐里伸出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袁朱一惊,隔着轻透的锦绡纱帐,只见袁裳一双秀媚柔美的凤目清定异常,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袁朱既不解又不甘,却也不好违拗袁裳的意思,只得重新在榻边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门外。
孙权叫了两声不得回应,以为袁裳已睡了,便在外头向兰汐和兰沚低低嘱咐了几句,带人走了。
兰汐和兰沚送走了孙权,又见袁裳无事吩咐,便也收拾了一同在外间睡下。
兰沚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却又不敢随意翻身,以免吵醒了兰汐。就这么静静地挨过大半个时辰,只听身侧的兰汐气息渐渐沉缓,显见是睡实了。
兰沚这才轻悄悄地起身,披了外裳拢起头发,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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