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艺人笑答:“会说, 不瞒您说,颍川郭奉孝,那可是风月场中的一股清流, 我能说他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郭嘉:您这是和“三”杠上了?
典韦吃喝的速度慢下来。
这年头, 还没有说书人这种行当,所以在茶楼说书的这位艺人,应该算是俳优, 俳优这个职业,和后世的评书艺人、相声演员颇有些相通之处,都是凭一张嘴吃饭。
只见那说书的俳优一抚手中大约两寸宽、七寸长的杜梨木尺, 将抚尺重重拍在案上。
“啪”地一声,满堂俱静。
“相传颍川阳翟有个郭镇, 他拥立天子即位,也曾封侯拜相,一时风光无限,封号定颍侯。然而定颍侯子孙不肖,丢了世袭的爵位……到得郭奉孝出生,家道中落, 靠族人接济,才完成学业,但他偏不学好, 十三四岁,就混迹在青楼酒肆之间,人称颍川第一浪……”
郭嘉:我呸, 这番话也太扯了,郭镇,那是郭图的祖上,跟他的亲戚关系可以忽略不计,真行,连祖宗都给他认错。
再说定颍侯郭镇也没子孙不肖,他的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当兄长的想把爵位让给弟弟,离家出走,一连多年杳无音讯,当弟弟的无奈之下继承爵位,很快又传给兄长的儿子。最后,他们俩兄弟的事迹感天动地,主要是感动了皇帝,兄弟两个一起封侯,一门三个侯爵呢。
茶香环绕,说书艺人还在胡诌:“话说郭奉孝一掷千金,入得濮阳花魁、红衣女的绣阁,他与那等俗客不同,不谈诗赋,不调琴瑟,也不解衣带,只教美人启朱唇,将十指一一吮过,笑言:‘手有余香,可以著书矣!’当即挥毫落纸,写成万字平袁策,字字珠玑墨痕新,献给曹使君阅览……”
郭嘉正夹起一枚鱼丸,被这说书的一番胡吹乱侃,手一抖,鱼丸滑落,在食案上弹跳了一下,滚到碗碟边才卡住。
一掷千金的是左慈,这臭道士住在郭府,借用郭嘉的车驾,从颦翠楼接来十几个女郎,里边确实有一位穿着红衣的,是不是花魁不知道……
郭嘉也没写过什么平袁策,那卷《驻防攻略》确实是在颦翠楼中写的,为了减少书中的纰漏,他拜访过好几位武将,打扰了他人休息,心中过意不去,于是,郭嘉请那几位武将上青楼喝花酒。等众将都和心仪的女郎入绣阁,度春宵,郭嘉挑亮银烛,红袖研墨夜著书。
戏璕被逗笑,想给那说书的俳优一些赏钱,不料他伸手一摸,摸了一个空,钱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戏璕微皱眉,方才迎面撞到他身上的那个孩子,莫不是小偷?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奉孝,我钱袋不见了。”
郭嘉瞬间想起:刚才把志才撞了一个趔趄,又慌慌张张跑开的小男孩!他还以为,小男孩慌乱是因为撞到一个看起来比较体面的人……
郭嘉:“没事,志才请客,嘉结账也是一样的。”
那说书艺人越说越不着调。
“是夜,红衣女踏着月色,和情郎幽会,不慎踩到雨后积水,鞋袜全都湿透,索性脱下鞋袜,赤足行走。郭奉孝怜惜佳人,伸手入怀,取出一条七尺长的紫绫汗巾子,一剑斩成两段,赠予红衣女包裹玉足……”
戏璕突然被茶水呛住,轻掩着唇,一阵咳嗽。
典韦望着郭嘉,神色古怪。
郭嘉扶额:见鬼的七尺长的汗巾,谁会用那么长的汗巾?拿来上吊都嫌太长!神他妈的红衣女,那天一起散步,踩到水坑里的人,是女装的戏志才!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郭嘉见到一身戎装的戏志才,提议他戴上面具。于是他们一起前往濮阳城的齐物阁。戏志才从一堆精美的面具中,挑选了一张银色七星狐狸面具,和一张紫金蚩尤鬼面。
当天刚好赶上阵雨,他们留在奇物阁中避雨,戏志才去雅间脱下甲胄,换上女装。郭嘉一时兴起,还仿照后世的唐妆,用朱红色口脂在戏志才的眉间描了梅花花钿。
雨后空气清新,仲秋刚过,皓月当空,两个友人结伴散步,戏志才戏谑郭嘉浪得腰疼,一番互损过后,当街打闹起来,戏志才一不小心踩进积水坑,鞋子里灌满泥水,干脆脱鞋,郭嘉想到明天就要随军出征,怕戏志才着凉,拔剑削下深衣直裾的下摆,让他拿去裹脚,搀扶着他回府。
茶楼中的客人纷纷起哄,或赏钱,或赏物,要听后续。
说书艺人:“于是郎情妾意,灯下相拥,郭奉孝取出十斛明珠,奉给红衣女置办妆奁……红衣女婉转承欢,脂凝暗香,钗横鬓乱,敛眉含羞,轻把郎推:闻君素来薄幸,纵故作、袅袅娜娜折腰步、媚君心,不知能得几时好?那郭奉孝枕上颠狂,戏言:自古折腰谄媚、曲意逢迎权贵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都是俗人。不似我这浪子,只为美人折腰,你想得几时就到几时……”
红衣女问的是:将来会不会被情郎薄幸辜负?郭奉孝答复的“想得几时就到几时”却是一语双关,调戏佳人今夜想到几时,将来想让他侍奉多久,满堂茶客哄笑。
郭嘉偏过头开玩笑:“志才,听见没有,十斛明珠你就投降。”
戏璕徒手将茶托劈成两半,掷出一半,不轻不重地砸在郭嘉的怀中,目光锐利如刀:“谁投降?你再说一遍?”
郭嘉:“我投降,侠士饶命~”
典韦看看郭先生,又看看戏先生,感觉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书艺人端着漆盘上前讨赏:“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戏璕:打赏是不可能的,砸场子的心都有。
郭嘉放一把五铢钱在漆盘上,尽量平和地说:“那个,郭奉孝生在阳翟郭的旁枝,祖上十八代都没有封侯的,不要沾同宗的光,这样不太好。”别的事都可以不计较,唯独祖宗不能乱认。
说书艺人:“不懂别瞎扯,不是亲侄子,郭公房(郭禧)能当眼珠子一样护着?”
这一次征讨袁术,郭嘉充分体验到战争的艰辛。
三逐袁术,最远的一次,他和戏璕带领先锋部队,驱逐着袁军,疾行一百一十里,这应该是步兵的极限了,而且士兵休息的时候,他和戏璕还要继续强撑着,戏璕安抚当地的官民,他处理军务。
袁术的军队,就是在这样的消耗之中彻底崩溃。郭嘉可以肯定:袁术麾下残存的士兵,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和曹军对抗。
不过,郭嘉也付出了一点小代价,长时间骑马奔驰,他腰酸背痛,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时常出血,仍然要在人前保持住良好的精神面貌,以及从容的风度。大部分士兵都看着他呢。
郭嘉永远不能在军中流露出疼痛、疲惫等负面状态,因为他是这支军队的灵魂人物之一,是很多快要坚持不住的人的精神支柱。
他必须稳住。
估计戏璕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俩心照不宣,谁也没提。
一直到从鄄城的茶楼里出来,住进曹操体恤下属、特意安排的民居里,郭嘉关上门,猫在卧房中,才毫无形象地滚倒在卧榻上,发出忍了一个月的心声:“正史上,曹老板连着两位负责军务的智囊都短命,我敢打赌,一定是过劳死!”
已经能遥遥望见苍穹之下,古老的濮阳城矗立在日影中。
大军凯旋归来的这一天,没有鼓乐,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目力穷尽处,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是州牧府的幕僚。
荀彧迎接曹操的仪式,十分简朴,远不及上一回,万潜带领着上百名兖州大小官吏的欢迎仪式热闹。
不过并没有人不满意,因为荀彧亲自出迎二十里,还带来食物慰劳三军。并且非常贴心的考虑到他们路途劳顿,思念家人,把庆功宴安排在明日申时。
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能先回家,好好休息一晚上。可以说,是很用心很实惠的迎接。
郭嘉在寒风中吹了半日,脸皮和手指都已经冻僵。
他接过荀彧递来的酒囊,拧了几下都没拧开,最后还是荀彧替他打开酒囊。
郭嘉仰头,猛灌了几口烈酒,热辣辣的酒液,从喉头一路烧到心窝,又扩散到每一处感官,全身都暖和起来。
这酒居然还是温的!
这时,郭嘉被冻到罢工的鼻子也渐渐恢复嗅觉,酒囊上沾染的香气十分浓郁,显然是被荀彧裹在怀中,才会这么香,递到他手里还是温的。
这温度直达心底。
郭嘉压低声音:“文若,我要以身相许。”
荀彧不好色,独好郭嘉。当天晚上,他把郭嘉堵在卧房,“奉孝,你睡了吗?”
郭嘉耍赖:“已经睡着,不准过来。”
荀彧暗暗好笑:“如果我没记错,你下午才说过,要以身相许?”
“没印象,可能是……酒后失言?”郭嘉当时感动,但这会儿只想选择性失忆,蒙头大睡,在硬邦邦的行军榻上艰苦朴素了两个多月,自家的软榻简直不要太舒服。
荀彧已经听过“郭奉孝三逐袁术”的添油加醋版本,知道郭嘉需要休息。
他只不过想看看这人,确认他安好。
在卧榻边静坐了片刻,荀彧轻轻替郭嘉掖好被角,正要熄掉灯火,退出屋子,却瞥见郭嘉换下来的亵衣上,有一小片斑斑点点的污迹,像是血痕。
作者有话要说:注:红衣女在第57章,左慈给红衣女郎看相。鱼丸据说是秦始皇时期发明的美食。花钿据说是南朝时期发明的,盛行于唐。郭嘉只是一时兴起,模仿唐时流行的梅花妆,请勿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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