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祢衡, 曹操派人恭请三次,他才姗姗来迟,还穿着破旧的靛蓝深衣, 衣服旧没什么, 问题是祢衡的脸上抹了一道灰,衣襟上有两片污渍,纶巾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 散下来几缕长发,这就很失礼。惹得曹操心中有点不痛快,故意不让他坐。
此刻曹操冷静下来, 心中盘算,这人若有真才实学, 桀骜不羁一些,也能容忍。他抬手请祢衡坐。
祢衡坐倒是坐了,却是十分不敬的箕踞而坐,叉着两条腿,露出一点不应该外露的隐私部位。态度颇为倨傲地问:“曹司空麾下都有何人,说来听听?”
郭嘉也时常坐姿不正, 但他只为舒适,绝不走光,也并没有轻慢别人的意思。看起来潇洒自在, 赏心悦目。
像祢衡这样,有点暴露狂的倾向,曹操都恨不得立刻离席, 去洗一洗眼睛。
曹操收回目光:“荀彧、荀攸,居中持重、运筹帷幄,就算萧何在世也比不上。郭嘉、程昱,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哪怕陈平复生也不能及。张辽、赵云、于禁、乐进,勇不可当,戏璕、满宠为从事,吕布、赵昂为先锋。夏候惇天下奇才,曹子孝(曹仁)世间福将,岂可说无人?
祢衡笑得轻狂:“此言差矣,这些人我都知道: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郭嘉可使白词念赋,程昱可使关门闭户。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赵云可使放马牧羊。于禁可使负版筑墙,乐进可使取状读诏。”
他说着,声音一顿,脸上浮起一丝轻蔑之色:“戏璕可使红袖添香,满宠可使饮酒食糟。吕布堪称四姓家奴,赵昂只识弯弓射鹿。夏侯惇称作‘长败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之人,皆是酒囊饭袋、衣服架子,何足道哉!”
郭嘉和张辽恰好是座上宾。郭嘉心平气和,懒洋洋地把玩着折扇。饶有兴致地看热闹:祢衡这张嘴,骂人专揭短。唇枪舌剑,他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张辽横眉怒目,一副随时都会暴走的样子。他入许都,是为封侯拜将,可不是来受人嘲讽的。其余的宾客更是郁闷,他们连挨骂的资格没有,就直接“何足道哉”……
曹操气乐了,一阵冷笑,问祢衡:“那你有什么能耐?”
祢衡:“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安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但凡名士,恃才傲物,无可厚非,但把别人都说得一无是处,只有他自己德配孔颜。真的非常让人反感。(东汉时期,儒家圣贤,孔子和颜回并称孔颜。孟子的地位上升,是从唐朝开始,断断续续发展到宋朝,才将孔子和孟子并称,用孔孟代表儒家。)
张辽推案而起,豁然拔剑,要杀祢衡,左右侍者拉都拉不住。
但见三尺长剑,带着湛湛寒光,向头顶斩落。祢衡吓得险些跌倒,他生性倔强,不肯躲闪,只微微缩了缩脖子。
郭嘉低咳一声,张辽才怏怏然罢手,剑锋堪堪悬在祢衡的头顶,在他脑门正上方、大约一寸的位置停了片刻,又倏地收回去。
曹操不否认祢衡有才,但一个鼻孔朝天,轻慢上官、一味贬低其他人的家伙,委以重任是不可能的。
他决定敲打敲打祢衡,顺便安抚张辽,张辽可是带着地盘和军队归顺朝廷的一员大将,委实让曹操在朝中风光了一把,面子和里子都齐全。
曹操捋着小胡子,缓缓开口:“再过几天是仲秋,司空府宴请诸君,还缺一名鼓吏,就请祢正平(祢衡)充当鼓吏。”
祢衡说“张辽可使击鼓鸣金”,曹操就让祢衡当一名击鼓的小吏。张辽这才把气顺过来,向曹操拱手。
祢衡也不推辞,直接应诺,悻悻然离去。
他作为一方名士,一向自视甚高,眼看才能不及他的赵俨等人都当了官,他却被任作鼓吏,可以说是一种折辱,难免有些怨恨失意。
但这怨谁呢?不想当官,可以像胡昭那样,大方得体地拒绝。想当官,可以学赵俨,适当地展现才能,获得提拔。祢衡来许都求官,却摆不正心态,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轻狂劲,将曹营诸君都得罪了一个干净。曹操再爱才,也得考虑一下掾属的感受。
散席之后,曹操单独留下郭嘉,让侍者上灯,续添酒水。
挥手让侍从都退下,曹操端起酒杯,坐到郭嘉身旁,幽幽道:“现在百官都说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奉孝怎么看?”
郭嘉轻笑一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嘉辅佐主公,是相信主公能平定这个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至于曹孟德想当周公,还是想做王莽,天子姓刘,还是姓曹,那有什么关系?”
曹操早就知道郭嘉不拘礼法,但还是被他这惊世骇俗的言论唬得一愣,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郭嘉忽地收了笑容,合上折扇,用扇子一戳曹操的心口:“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关键是主公怎么想?嘉观主公,素有周公之志,奈何,陛下恐怕没有姬诵(姬诵就是周公辅佐的小天子周成王)之量啊。”
自从那天在皇宫里遇险,曹操的心口就一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郭嘉这轻轻一戳,好像把巨石给戳没了,曹操蓦然感到一阵轻松。
曹操沉吟片刻,说:“陛下想夺权,我不生气,天子要是甘愿做一个傀儡,那还当什么天子呢?但我瞧不上他的手段,直接除掉我,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他能挡住军中将士的反扑?我想当周公,可我更想好好地活下去,君要臣死也不行。”
郭嘉戏谑:“那我就放心了,不会没地方领俸禄。”
曹操瞅了郭嘉半晌,和他相视大笑。
这时,侍者进来禀报,说曹洪求见曹操。
一听是曹洪求见,郭嘉瞬间就想到:曹洪的门客强买百姓的田地,闹出人命,被许都令满宠逮捕的事。
郭嘉施施然起身告辞,接下来的大戏,不要旁观为好。说起来,还是他的门客最省心,清一色的方士和百工匠人。像左先生那种,最多炼个丹,炸个炉,对地契房契的兴趣都不大。那些工匠更容易满足,只要有事做,有钱拿就行。
曹操不放人,将郭嘉按回坐席上,说:“奉孝,酒不喝完不准走。”
于是,郭嘉捧着酒盏,在一边充当空气,有些尴尬地听曹洪豁出脸皮替门客求情。
曹操很踌躇,他执法严明,不愿意徇私。但曹洪是他的兄弟,从讨伐董卓的时候起,就追随在左右,要是只讲国法,不理会曹洪的请求,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
曹操一个劲地冲郭嘉使眼色,想让他劝住曹洪。
郭嘉只当看不见,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掺和的?
历朝历代,酷吏都难以善终,满宠是一个特例。他作为青史上及其罕见的寿终正寝的酷吏,段位高着呢,信满哥,有惊喜。
曹操只好硬着头皮,派人去请满宠。
红烛光焰跳动,满宠黑衣皂靴,步入厅堂,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比以前更圆更黑,让灯光一照,左眼下方的白麻子格外明显。
曹操假装不知道曹洪的门客做过什么事,问满宠:“伯宁,听说你捉拿了子廉(曹洪)的门客,那几个人跟随子廉多年,征战有功,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满宠神色一凛,十分严肃地说:“主公,那几个人强买许都东郊的田地,行凶杀人,是死罪。我出来的时候,吩咐狱卒将他们杖毙。”
曹洪暴怒:“满伯宁!你是故意为之!”
满宠:“下官这么做,是为主公的名誉,许都新建,高官贵戚聚集,全赖律法的约束,才能维护治安。如果主公徇私,替恶徒求情,传扬出去,还怎么让那些达官贵人遵纪守法呢?”
满宠如此行事,正合曹操的心意,他拊掌称赞:“做得好,许都令,就该这样公正无私。”
仲秋月圆之夜,明月当空。曹操设宴款待诸君,觥筹交错之际,下令让鼓吏轮流击鼓助兴。
祢衡面带倨傲之色,衣冠不整,被几名士兵推推搡搡,带进宴会厅。不得不说,他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哪怕衣衫凌乱,也不影响五官端正耐看。
只见祢衡甩开那几个士兵,昂首阔步,走到鼓架前,刚接过鼓锤,就有小吏呵斥他:“击鼓必换皂衣,你这样成何体统?”
击鼓有击鼓的服饰,侍者捧来一套伶人鼓吏专用的皂衣、建华冠,要引祢衡先下去更衣,再来表演。
正经士子,要是换上这等伶人的装束,这辈子都要被人嘲讽看轻。
荀彧面露不忍之色。
哪知祢衡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当众宽衣解带,靛蓝直裾滑落在地,露出月白中衣。祢衡随手扯开衣带,脱掉中衣又解亵衣,光溜溜,□□傲然而立,浑身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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