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刘晔的谈吐和举止, 仍然体现出良好的修养。
郭嘉注意到他的手,指腹、虎口等位置都有一层厚茧,不像文士的手, 倒像是舞刀弄剑的人。
这年头讲究君子六艺, 文武双全的士族子弟才是主流,但对于不用参与战场厮杀的文官来说,佩剑是贵族、士族身份的象征, 以及装饰品,通常只追求好看,并不实用。
然而刘晔的佩剑绝非那种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他佩了一把重剑,剑鞘上镶嵌着红玉, 古朴厚重的长剑,和他略微阴郁的气质不太相符。
刘晔对郭嘉的态度有点奇怪,初次见面,就保持着很强的警惕心。郭嘉随意聊几句风雅趣事,引导他放松戒备,但刘晔每次将要透露出自身情况的时候, 都会突然打住,另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
这种反应,一般来说, 主要有两种可能:一、刘晔自闭,和世俗有一些微妙的隔阂,拒绝跟别人交流。二、刘晔就是给小皇帝刘协出主意的人, 他心中有鬼,这种防备仅仅针对于郭嘉这个“苦主”。
其实也算不上苦主,刘协的离间计没起到什么作用。郭嘉毕竟只是阳翟郭的旁枝子弟,家族对他的支持,和他对家族的维护都十分有限,跟荀彧、陈群这类肩负着家族使命的世家嫡系子弟相比,曹操更信任相对自由的郭嘉。
如果是第二种,那继续互相试探也没有意义。
戏璕托郭嘉打听的事,进度条始终卡在百分之十。刘晔的戒心很强,在确认他盯着看的人是左中郎将、左军师戏志才之后,就开始有意转移话题。
郭嘉随手摇着折扇,扇底生风:“子扬(刘晔)胆智过人,不知是否愿意为曹公效力?嘉可代为引荐。”为曹公效力,只是一个借口,是在下要把子扬兄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
刘晔心中暗惊,莫非郭嘉已经猜到,是他给陛下出的离间计?要是这样,就不能拒绝郭嘉的提议。郭嘉可不是善茬子,想让他不计前嫌,只能服从安排。
刘晔下意识地双手抱臂,故作镇定,说:“晔才疏学潜,郭祭酒若是肯提携,感激不尽。”
郭嘉:抱臂的资态,说明刘晔缺乏安全感。
既然要当引荐人,打听一下刘晔从前的经历也不过分,于是,某人毫不客气地问东问西。
先了解刘晔的家学,平常治的什么经(主要研究什么儒家经典)。又探讨天下大势,双方相谈甚欢,已经开始互称表字。
然而,就在刘晔放下戒备,纵情指点江山的时候,郭嘉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戏志才好看吗?”
刘晔脸上瞬间变了颜色,眼前又闪过戏志才把手按在郭嘉的肩头,说着悄悄话,那种亲昵的互动。他额角的青筋又抽了一下,低声说:“戏狎无益,听闻戏大人和奉孝是同乡,他这些年……一向可好?”
冠礼仍在继续,第三次加爵弁冠(一种礼冠),荀彧祝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陈群去向戏璕敬酒,虽说当初关系不好,但终究是书院同窗。
戏璕笑得意味深长:“不治行检,原来长文也会说违心之言。”
陈群羞恼:“奉孝藐视礼仪,本来就不治行俭。”
戏璕饮尽杯中酒,幽幽地说:“长文(陈群)是真的那么厌恶奉孝,还是、因为他说了你不敢说的话,做了你不敢做的事,活成了你羡慕的样子呢?”
陈群良久无言。
不远处,郭嘉坐姿随意,外袍半敞着,衣摆和衣袖自然垂落,有种超然物外的轻灵飘逸,他正在和一位锦衣青年对饮。
不可否认,陈群真的羡慕过这个浪子。
蓦地,陈群瞪大眼睛:直接提起酒壶狂饮?这成何体统!哼,军师祭酒不治行俭的论据又多出一条。
不多时,郭嘉掂了掂酒壶,刘晔这里的酒已然被他扫荡干净,他一手拿着折扇,一手端着酒杯,又朝戏璕这边来了。
某人打定主意:要趁着荀彧脱不开身,偷偷过一把酒瘾。
戏璕:“等文若和公达都到齐了,咱们一起去敬仲德先生(程昱)。”
程昱最近过得不太顺心,他性情刚戾,树敌太多。先前为了给曹操筹集军粮,带兵抢夺东阿百姓家中的存粮,又坏了名声。有心人四处宣扬程昱在军粮中添加人肉脯的谣言,他被百官弹劾的次数,远超郭嘉,并且遥遥领先,稳居第一。
那些人什么脏水都往程昱的身上泼,上个月,竟然有御史台的官员风闻奏事,说他谋反。
昔日年少,在颍川书院,仲德先生请大家宴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陈群叹息一声,点头道:“应当的。”
戏璕有些心不在焉,没再开口。
陈群听见郭嘉咳嗽,沉着脸说:“奉孝,适量即可,酒后失仪可就不好了。” 这浪子的酒量奇大,酒德奇佳,好像从来也不曾当众酒后失态,连饮数杯酒,反而越发的风度翩翩,除了敞着外袍有点失仪,真挑不出毛病。听文若说他醉过,不知是怎样的情景?
郭嘉浅色的唇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便是明日就死,也先满饮此杯。”
陈群冷哼一声,依言满饮。
郭嘉隔着数百个宾客,遥遥望见荀彧,荀彧似有感应,也在同一时间看过来。郭嘉立即放下酒杯,不再饮酒。
曹昂的冠礼才进行了一大半,接下来,曹昂还要用食物和美酒祭拜祖先、拜见父母,由正宾郑玄公为他赐字,并献上祝辞。
这样才算正式成人。曹昂再次回屋,换上玄端礼服,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拥有各项权利和义务的成年人。曹昂向宾客行礼,所有宾客都要还礼。除了家中长辈,其他人都要改口,不能再直呼他的姓名。
不过,由于曹昂是曹操的长子,百官都很有默契地唤他大公子。唯有郭嘉一展袖,迤迤然作揖,微笑着称他的字:“子脩。”
曹昂,字子脩。出自《诗三百·大雅·文王》,“聿脩厥德。”意译一下就是:修持自身的德行,继承并发扬先人的德业。
顺便说一下,曹操字孟德,很有可能取自《荀子·劝学》,“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曹家父子和“德”的缘分挺深。
郭嘉送给曹昂的成人礼物,是一方昆仑墨玉砚台,外加一个檀香木挂坠,不足两寸的坠子上,雕刻着一百个形态各异的“福”字。
为了准备这份礼物,郭嘉把齐物阁最新出品的炒茶、香墨、以及数十种花笺装了满满两大箱,分别送给胡昭和钟繇这两位书法名家,请他们写字。
曹操和曹昂正在进行冠礼的最后一个环节:用甜酒、绢帛、鹿皮酬谢正宾郑玄和赞冠荀彧,并将他们送出府门。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戏璕暗暗给荀彧比划了一个手势,算是打过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拽住郭嘉远离了人群。他们沿着玄武街走出一小段距离,三拐两绕,来到一家酒肆。
在二楼的雅间中坐定,戏璕略微急切:“刘晔和刘华是不是同一个人?”
郭嘉借机敲诈:“一坛梨花白。”
戏璕横他一眼。
郭嘉把声音压得很低:“是一个人,他十分挂念你。不像是记仇,倒像是放不下。”忘记是谁说过相似的话: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淡漠、遗忘。
有些时候,还恨,或许是因为还抱有期望,甚至是爱慕,求而不得。
戏璕喉结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发出声音。
“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隔十年,原以为再也不会重逢的故人,再也不必回首的过去,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到面前。
戏志才原本不姓戏,他姓阴,行七。阴七郎出生在一个辉煌过,又没落了的家族,算是寒门。
这年头,普通百姓叫作黔首。所谓寒门,不是贫寒人家,而是中小地主。(汉、魏、晋时期,寒门是说门第比不上世家望族,也是地主阶级。)
戏志才的生母姓戏,印象中,那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人,出生不好,作为妾室,在家中处处受气。连带着他的童年也是异常惨淡,几乎没有几件开心的事。
当时,虽然没有像黄巾起义那么大的动乱,但小规模的郡县叛乱年年都有。几千个流民,攻破县城,杀掉县令,领头人就敢称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
戏志才的家就消失在这场可笑闹剧中,更可笑的是:冲进城的叛军只是夺走了阴家的财产,打伤了他的兄长。他们日夜盼望,终于见到前来平叛的官军,官军却杀掉他的父兄,和许多无辜的百姓,就为了多凑两千个人头,增加平叛的功劳。
事发前,戏志才和戏母早就被赶到下人房里居住,侥幸逃过一劫。母子相依,辗转漂泊到淮南,戏母的针线活儿做得很漂亮,被大汉宗室刘普府上的一个仆人收留,在绣坊当绣娘。
戏志才面貌清秀,聪颖机智,识文断字,做了几个月的杂活,被挑选出来,接受某种特殊的训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toro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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