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说, 孙策这伤可以治愈, 但因为他中了毒箭仍然和人搏斗,毒已入深脏腑, 需要细心呵护, 好自静养百日, 方可无碍。
孙策时昏时醒, 浑浑噩噩, 躺了五六天才能勉强起身。
医工正在替孙策换药,孙策看见纱布上有脓血,想到这纱布是刚刚从自个儿的脸上解下来的,顿时无法淡定, 要求立刻照镜子。
侍女战战兢兢,取来铜镜。
孙策揽镜自照, 看到面部狰狞流脓的箭创, 几乎昏过去。他一向爱美,就算出征在外也要收拾得整整齐齐, 哪能容忍如此丑陋的伤口出现在脸上?他惊叫一声, 一拳捶裂了几案, 一边摔镜子,一边呼号:“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
脸都成这样了,还能继续建功立业吗?
左右侍从连忙拉住孙策,但见他全身的伤口都迸裂,殷红的血顷刻间浸透纱布。
以时下的医疗条件, 创口裂开可能是很要命的事。孙策自我感觉也十分不好,之后的几天,他时常高热不退,满口胡话,一会儿亲昵地唤“公瑾”,一会儿又手足乱挥,好似在与人打架,不断地喝骂“妖道于吉”。
老道士于吉之死,颇为诡异。据说孙策要斩于吉,江东的文臣武将、士绅百姓跪倒一片,哀求孙策不要伤害老神仙。就连他的亲娘吴夫人都跑来劝阻。
孙策面沉如水,太平道作乱,正是前车之鉴,这道人敢在他的地盘上妖言惑众,真是活腻了。
时值江东大旱,田地缺水。
孙策决定揭穿这个妖道的真面目,这于吉不是号称活神仙吗?那让他来个现场求雨,要是求不来雨水,就是浪得虚名,这些百姓总不能还说他是老神仙。
然而,于吉用沉静的目光盯了孙策半晌,平静地说:“今日午时三刻到午时五刻之间,必定落雨,但将军还是会杀贫道。甘霖虽可拯救万民,贫道却终不免一死。”
要是换一个人,可能就不杀于吉了,至少另外挑一个日子,不能让妖道说中自个儿的死期,显得他更玄乎不是吗?但于吉偏偏遇上了孙策,这厮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不多时,狂风骤起,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聚合。继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看看时间,恰是午时四刻。
官吏百姓皆跪在暴雨泥泞之中,叩拜于吉。
孙策越发忌惮于吉,下令立刻斩杀妖道,命令说了三遍,将士都跪着磕头,没一个人敢动手。孙策大怒,拔剑去刺于吉,于吉死到临头,纵声大笑。这一瞬间,数道闪电撕裂黑云,好似银蛇乱舞,天地风云变色。
最邪门的是:于吉死后,脸上依然凝固着诡异的笑容。孙策把他的尸体扔在热闹的市集中,警示民众。然而,在士兵的看守下,百姓的围观中,于吉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
自此以后,孙策身边时常发生各种奇怪事件,吴夫人去上香,青烟凝聚不散。仆人打水,从井中捞到刻着诡异符文的木头人偶。家里养的公鸡开始下蛋。军营附近,三更半夜,空中飘荡着青色、白色、蓝色的火焰。
尤其是孙策遇刺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箭毒时不时发作一下的原因,他频繁地出现幻觉,听到奇怪的声音,甚至听见于吉的笑声,但他身边的随从都说没听到。
孙策伤口感染,引发高烧不退,外加噩梦连连,短短几天之内,就形容瘦损,不成人样。他撑起精神,对张昭等重臣嘱托后事:“天下大乱,以吴、越之众,凭借长江天险,足以观成败。请诸君好好辅佐舍弟孙权!”
说完,他示意孙权来到卧榻前,亲手替孙权佩上印绶,说:“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当天夜里,孙策溘然长逝。
话说周瑜领着一支军队,不时揍一揍黄祖。听说孙策遇刺,虽然孙家的人说,孙策的伤能治好,不用担心。孙策也来过一封信,让他继续镇守巴丘,不要擅离职守。
但周瑜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有时眼皮直跳,有时夜半惊醒。
郭嘉在官渡针对孙策的预言,已经传到巴丘一一“孙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於匹夫之手。”
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对峙,孙策打算偷袭许都,迎汉帝。兵马都部署好了,却在出发之前,遭遇刺杀,怎么看,郭嘉派遣刺客的嫌疑都很大。
但是那三个刺客,身份都已经确认,真就是前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在江东定居已有十年,很多人都认识他们。十年前,郭嘉才多少岁,孙氏也只是不起眼的庶族,所以,许贡三门客不可能是郭嘉安排的。
孙策得罪的江东大族很多,会遇刺也不奇怪。
然而街头巷尾盛传:郭嘉能掐会算,说过的话必定会应验。那句“必死於匹夫之手”,让周瑜没办法不在意。
他和孙策有总角之好,亲如骨肉。
或许是关心则乱?
周瑜脱去甲胄,用兰汤沐浴,换上绣纹深衣和轻软的丝履。搬一张金丝楠木小几摆在水榭中,取一只白玉瓶,插几枝鲜花搁在几案的一角。周瑜吩咐仆从在这里铺设筵席,去请“天子的使者”郭嘉前来一叙。
因为是私宴,郭嘉没有换官服,但出于礼仪,也不好穿着缺少纹饰的青衣去赴宴,他换上冰蓝色流云纹深衣,佩上香囊玉佩和长剑,连头发也重新梳过。
甘宁还没见过这么整齐体面的郭嘉,腹诽:收拾一下,还真是个风流人物。
下一刻,郭嘉又暴露出浪子本色,折扇在指间旋了一圈,倏忽展开:“江东民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八成有人故意出错,博周郎一顾。真不敢想象周郎每回去听小曲,是一种享受,还是别样煎熬。”
周瑜一边等人,一边抚琴。
郭嘉已经来了,却没出声,立在廊下听琴。
周瑜往日抚琴,都能平复心情,今日却愈发心乱如麻,优美的琴曲中突然蹦出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不是他弹错,而是琴弦忽地断了一根。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伯符,你真的没事吗?箭伤在脸上,纵使伤口不深,你也非常难过的吧?
江南的小桥流水,是淌不尽的温柔情思。
水榭中湘帘半卷,隐约能看见一位翩翩少年郎俊美的侧影。
清雅空灵的琴声悠然回响在水波和白云之间。就像天上的明月,偶然映在流水之中,渐渐浸染了水的连绵和轻柔,丝丝缕缕,都是牵挂。
这个擅琴的美少年,应该就是周瑜。
郭嘉听着琴声,莫名惆怅。他想念荀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被打扰的小聚上半日,焚香抚琴,煮茶聊天,也成了一种奢望。
郭嘉示意侍者不要出声,静静地立在廊下听琴,直到琴弦突然绷断,似乎弹到了周瑜的手指,周瑜吃痛缩手的一刹那,又不小心被琴弦划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痛楚的样子。郭嘉才下意识上前。
周瑜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琴弦划破,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来,滴落在古琴上。
荀彧有时也会被琴弦划到手指,所以郭嘉有个习惯,他的随身空间中,时刻准备着干净小巧的薄药(古代膏药)贴。
周瑜有些好笑地望着郭嘉反客为主,吩咐他的侍女送来干净的热水和棉布,替他清洗一下伤口,细细擦干水,从衣袖中取出一小片很精致的薄药贴。把他的手指裹上了。
“郭祭酒为何会随身带着薄药?”周瑜不是没有防备心的人,但郭嘉捧着他的手看时,那种神色,绝无恶意。
郭嘉难得怔了一下,眸中浮起柔色,轻抿薄唇:“有一个对嘉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擅抚琴呢。”
面前这个人,和传言中谈笑间覆灭千军万马的军师祭酒不太一样,怎么看都人畜无害,甚至称得上多情,不过周瑜不会忘了他是谁,为什么来江东。
谈判的本质,是最大限度为己方争取利益。
江东虽有六郡之地,但山越族不肯归附,时常作乱。江夏太守黄祖动辄领兵来犯。
最可恶的是陈登,这厮弄了几个官印,用来离间孙策的心腹。毕竟孙策名议上只是讨逆将军,属于杂号将军。而陈登,是大汉的伏波将军,兼广陵太守。“伏波”是一个颇为荣耀的将军封号,至少比杂号将军体面。当伏波将军的部将,肯定比当讨逆将军的部将更有脸面。
眼下孙策遇刺,江东怕是要乱上一阵子,说是内忧外患也不过分。郭嘉会不会乘人之危,狮子大开口呢?
出乎周瑜的意料,郭嘉只提了几个不怎么过分的要求。
一、庐江太守李术截杀扬州刺史严象。希望孙策和周瑜依法处置此人,传首许都,给朝廷一个交代……
五、豫章太守华歆已经接受朝廷的征召,愿意入许都为官,希望孙氏不要阻拦。
周瑜想了想,觉得除了第一条不能答应,其他都可以。不过他不能作出承诺,必须把文书呈给孙策,由孙策来做主。
郭嘉也清楚这一点,默默地替周瑜换了一根琴弦。孙策的死讯,大约还要过几天才能传来,到那时,第一条也是孙权必须要妥协的事。
若细看,周瑜的眼下有一点点微青,面容隐隐透着没有休息好的轻微倦意,但这丝毫不减他的风采,反倒让郭嘉有些心疼。正史上,在孙策死后,坚强地撑起江东,只为不负平生相知雅意,一直守护着江东的周郎。
对着雅量高致、豁达有趣的周公瑾,郭嘉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大约最好就用史策上的原话:“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是的,虽然只饮了两盏甜甜的果酒,但周郎身上,那种江南的流水和琴曲交织出来的谐美气韵、朗朗如月的风姿,也是会醉人的。
替周瑜换了弦,又顺手调了调音,郭嘉用他生疏的指法,弹了半曲后世的诗歌:“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郭嘉:谁说一定要故意弹错,博得周郎一顾?只要弹一首周郎没听过的曲子就好了,看我,看我,周郎正在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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