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缉犯和小王佐

    守父孝三年,等脱下白色素服换上纹绣深衣的时候,郭嘉已经五岁。

    五岁的男孩子,精力旺盛,上树摘桃子,下水捉河蟹。上辈子因为腿脚不好没干过的事,这辈子通通补上。

    郭母生怕郭嘉长成一个小流氓,专门请来一位以严厉著称的西席先生给他启蒙,并且允许他自由出入郭祁的书房。

    男人的书房通常是藏着秘密的。

    郭嘉把侍女打发到外间,怀着探索古代十八禁小黄书的心态,在一处隐蔽的角落找到一个暗格,里面全是竹简。

    抽出来一看,几卷《孙子》(孙子兵法),几卷《吴子》(吴起兵法),还有十几卷《山海经》。

    这年头兵书是jin书,藏起来偷偷地看没毛病。

    《山海经》干嘛也要藏着掖着?

    郭嘉随手翻看,哈,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注释和插图,比原文还带感,一不小心就入了迷。直到衣领陡然一紧,紧接着脚底一空,整个人被郭禧一把拎起来,他才猛然回神。

    “伯父。”

    “啧啧,好侄儿,都会寻暗格开机关了,颇有我当年的风范。”郭禧眯着眼,轻轻掂了掂侄儿,仿佛在估量小家伙最近长了几斤肉。

    郭嘉发出一声冷笑,“有事好侄儿,无事臭小子。说吧,什么事?”

    郭禧讪笑:“我跟慈明说我侄子养了只乌鸦,纯白的,会翻跟头,还会收棋子,喜欢学舌喊人先生,好玩得紧。他偏不信,还说我老不休胡编乱造。走,咱们让他把这话吃回去。”

    慈明?

    颍川名士荀爽,字慈明。有句话叫“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说的就是他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荀爽现在是一个通缉犯,一个在逃通缉犯!

    不过这人没犯什么罪,属于才德兼备的士人领袖,被通缉的主要原因是得罪了大宦官。

    郭嘉挣脱魔掌,凉凉地道:“说话没人信又不会少块肉。”

    郭禧拖着他就往外走:“晚上吃蜜炙羊羔肉,胡饼。我和慈明打赌,要是赢了,他替我付三年的酒钱,荀家别院改建的那个书院随便你进出,到时候带你去调戏他侄儿。”

    郭嘉向美食低头:“白滚滚~走起。”

    “好像还没说,要是输了会怎样?”

    “咳咳,万一输了,你家酒窖里的那些坛子罐子随便他搬,以后你进了书院,记得替他侄子荀彧研墨,一年就行。”

    小桥,流水,人家。

    这个通缉犯过得很滋润。时而闭门著书,时而开馆授徒。闲来无事,带几个得意门生去颍水边钓鱼,实在无聊还可以丢了象征着士族身份的冠带,学平民百姓在头上戴个纶巾,天热时再弄一把鹅毛扇子。羽扇纶巾,引领时尚新潮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辞官归隐、征辟不就成了一种风尚。高冠博带忽然就过时了,羽扇纶巾成了真名士自风流的象征。大家都这样打扮,谁要是不这样穿戴,都不敢自诩名士。

    板屋里,白滚滚乌鸦学舌,口吐人言,一连喊了五六声“先生”。口音酷似郭嘉。

    郭禧和荀爽亢奋地观赏着白滚滚前空翻、后空翻、就地十八滚。还附带学舌配音:“先生,不要罚嘉,行行?”

    被六叔特意遣人喊来围观白乌鸦的荀彧:“……”

    彼时荀彧十二岁,肌肤莹白如玉,眉宇间凝着书卷气,衣上熏着他自调的十里香。香味清新淡雅,香气宁静持久,和他优雅端方的气质相得益彰,已经可以窥见史书上令君留香的几分魅影。

    郭嘉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诗:“彼其之子,美如玉。”

    脩羽已经闪电般扑到荀彧身上,小爪子揪着荀彧胸前的衣襟,讨好地学了一声猫叫。

    节操呢?

    郭嘉把白滚滚抱下来,自个儿贴上去:“别怕,这鸟不啄人,它就是稀罕你。”他说着,还踮起脚,努力伸长手臂替荀彧拂了拂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一不留神没站稳,一个踉跄抱住了荀彧的腰。

    脩羽:才不是稀罕荀彧,就是不乐意郭嘉盯着别人看。哼,本尊记性好,郭嘉调戏美人的事先一笔一笔记下来,早晚清算总账。

    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的荀彧默默地注视着身上多出来的人形挂件:“……”

    郭禧熟知自家侄子偏爱美色的尿性,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郭嘉滚过来训鸟。

    于是郭嘉乖巧地领着他的白滚滚,一人一乌鸦对着棋案,郭嘉只捡白子,白滚滚只捡黑子,很快将散落的围棋棋子都收入盒中。

    荀爽和郭禧斗嘴,互相埋汰。

    荀爽:“不是我说,公房,你那些秦法汉律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揪住法律的缺漏变着花样吃牛肉,啧啧,郭老太公的棺材板子压不住啦。”

    本朝禁止杀耕牛,私自杀牛吃肉是重罪,死牛或者年老体衰的牛还要先上报官府,经过批准才能吃。那牛肉老的,是个人都咬不动。

    上回郭嘉想吃牛肉干。

    郭禧用钱财诱拐庄户把健壮的牛赶到石壁上摔死,再派人去报官,说耕牛意外死亡,然后宅在家里,合理合法的和郭嘉一起吃牛肉,腌制肉干。

    小侄子一句话,当了半辈子大汉最高司法官(廷尉)的郭禧居然钻律法的空子,昧着良心弄牛肉。这事在几位颍川老友之间都传成笑柄了,溺爱子侄的典范啊。

    郭禧一把抢回荀爽送到嘴边的牛肉干,“有本事挤兑我,有本事你别吃啊。我又没犯法,就算老爷子在世也管不着。倒是街上贴的通缉令,慈明是不是贿赂画师了?我瞧着比你本人顺眼。”

    俩个老不休互损、煮茶、下棋、谈天说地,顺便互捧互吹对方的侄子。反正溢美之辞又不要钱。

    一旁的郭嘉和荀彧听得面面相觑,被彼此天上有、地下无,举世无双的卓越潜力震惊到几乎流泪。

    其实郭嘉的袖子里还藏了一枚白子,乘着没人注意,伸手轻轻捻出来。玉石棋子微微的凉意似秋水漫过指尖,隔着一千八百多年冷却的时光,浸透了前世今生的界限。

    后来,他枕着荀彧的膝盖睡着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刚好照在郭嘉的脸上,不一会儿就晒红了一片。郭嘉细细的眉峰微微蹙起。

    荀彧迟疑了一下,伸手替他遮挡阳光。

    过了好久,荀彧仍然维持着这个悬着手掌的姿势,直到郭嘉醒来,察觉到脸颊下方荀彧的衣袍上湿了一小片,又看见他的手。

    荀彧不知道郭嘉已经醒了,他正根据光照角度的变化调整着手掌的位置。突然,他的手被郭嘉捉住了。

    郭嘉:“你是不是想打我?”又下不了手。

    荀彧:“……”

    郭嘉看一眼荀彧衣袍上的水痕,耳朵微红:“我平常睡觉不流口水的,是你身上的香味太好闻。”

    荀彧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颍川荀氏不是一般的望族。自晋国大夫原氏黯被封在荀国故地,改名荀息,到荀子传授李斯帝王之术,再到如今的荀氏八龙,前后八百多年,荀氏能人辈出,是峨冠博带世家。

    这就导致荀彧的一举一动都被很多人看着,荀子的嫡系后人,学识出众是应该的。但在这种过度关注之中,他的很多私事都被翻出来暴晒,比如他父亲荀绲担任尚书令的时候,居然给他定亲,女方是大宦官唐衡的养女,还曾被另一个人拒绝定亲。

    有人说荀绲贪慕权势,扯下脸皮去攀附宦官,但他的嫡长子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天才儿童。这样注定能光耀门楣的孩子怎么可能送给宦官当女婿,白白沾上一个大污点,脏了名声。

    相比之下,当时刚出生没多久的嫡次子荀彧还没断奶,看不出将来成就如何,倒是一个适合联姻的人选。谁知道唐衡没风光几年就死了,荀绲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白惹了一身骚。

    朝中宦官和士大夫斗得越凶,议论这事的人就越多。而且很多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心思,万众追捧,各方面都比他们优秀的人,忽然跌入泥潭,会让他们极度兴奋,揪住那人身上的污点可以独乐乐一时,再众乐乐数回,讥讽那人的污点,就好像已经把那人踩在脚下一样。

    荀彧最近有点形单影只,那些别扭的同窗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仿佛靠近一点就会染上污秽一般。虽说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也挺好,但有个像郭嘉这样有趣的小不点陪着,那些藏在心底不愿示人的委屈好像被抚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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