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带雨, 渐逐西风。大地阳和，春暖气生。
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一年之初, 又到了立春的时节了。
琼玉已经住院8天了。
虽然她的确是感染了，可好在她现在都是轻症, 只是有些上吐下泻跟咳嗽而已, 比起其他已经要住到icu的重症病人, 她的症状实在是不值一提。
即便军队接管了鄂郡市，由于确诊病人数量已经超过两万人, 现存重症就超过了2000人, 医护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从一开始, 他们这些轻症病人就会帮助照顾年迈年幼，以及重症的病人，做一些送饭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
众所周知，大部分医院的护工不仅没有编制, 待遇也是很低的。
到了这么严重的疫情时候, 绝大部分护工都是直接离职。
“奶奶, 您再等一会儿，我替您收拾好行李, 您儿子闺女就到了医院门口接您了。”
琼玉在一个九十岁老奶奶的病房里面, 替老人收拾晾在阳台的衣服, 收拾病房里面的垃圾，一边跟老人说话，“您在桌子上写什么呢？”
在定点医院里面, 他们这些轻症病人志愿者，比起医护来，跟其他需要照顾的病人更加熟悉。
老人冯涵珏从住院开始，跟琼玉几个人相处了一个多月，早就非常熟悉了。
冯涵珏头发完全白了，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一般，弯着背，拿着签字笔一笔一划地写字，嘴角含笑地跟琼玉说话，“闺女啊，麻烦你了啊，你又是给我们送饭送水果，自己病了还来照顾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
她因为年纪大了，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病痛，感染了病毒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都住进去了icu一个多星期。
她原以为自己肯定活不了了。
她这个岁数，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心理准备。
这条命能够回来，是医护们从老天爷手里抢过来的。
“没事没事。”
琼玉照顾起来人已经非常熟练了，能够送走一个痊愈的病人，他们这些人也感觉高兴，“待会儿出了住院区，我就不送您了，您跟着医护出去大门，您孩子就在大门口等着您了。”
重症病人不能自理，无法选择，必须受人照顾。
痊愈的病人有抗体，不会被传染。
但是他们这些轻症病人肯定是不能离开住院区，走到医院外面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确诊感染的人。
冯涵珏柔声笑了笑，摸着琼玉的手，“闺女，好人会有好报的，奶奶谢谢你，谢谢你。”
她不会忘记，前几天她不能起床的时候，是琼玉他们扶着她大小便，给她擦身喂饭。
她也不会忘记，他们在ICU收到的水果上，每一个袋子里面都有琼玉写的“所有人跟你们同在，坚持下去就是胜利”“每天都要加油”。
她也不会忘记，这些志愿者们主动报名，承担巨大的风险来运送他们这些已经确诊感染的病人。
琼玉：“没关系，您好了啊，我们就最开心了。”
冯涵珏是他们医院年纪最大的一个病人了。
她的痊愈，是他们整个医院都值得骄傲的好事。
“现在我也没法子给大家做锦旗” 冯涵珏把写好的信放到了桌子上，“写好了。”
冯涵珏示意琼玉过来给她找找错别字，“人老了，好多字都不太会写了。”
琼玉知道冯涵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在那个年代能够读书识字，何止是凤毛麟角，便拿起来冯涵珏写的字，“奶奶你这句话啊，让我们这些人都要惭愧得躲到树洞里去了……..”
琼玉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在看见纸上的字时顿住了。
只见纸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青山苍苍，汉水泱泱。
清晓趋丹，红缨降紫。
积雪峰西，半家寒骨。
怀仁泪撒，感时情发。
寒风逆行，死生不计。
诸子恩德，叩首以谢。
同根所生，血脉相连。
山川一域，风月同天。
等到冯涵珏走到了医院大门口，找到了来接自己的子女孙辈时候，她并未急着离开火山医院，反倒是转过身来，面对着火山医院前来送她的一些医护，缓缓地弯下了膝盖。
冯涵珏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跟一众孙辈把手上的东西也放下，跪在了冯涵珏身后。
冯涵珏跪在地上，眼泪纵横地对着诸多医护道，“谢谢你们，我替鄂郡市谢谢你们，你们是鄂郡一千万人的恩人，谢谢你们……..”
琼玉跟几个轻症志愿者在隔离区里面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纷纷湿了眼眶。
一边年长一些的一个大姐拿着纸巾擦了擦眼泪，而后道，“行了，该去给大家送午饭了，还有好多事要忙了。”
几个人从通道拿到了今天的盒饭，拿着推车，各自忙去了。
火山医院的重症病房里面，一个14岁的小姑娘李一雅正挣扎着把自己的口水，眼泪，把病房里面的门把手，地板，椅子，桌子床栏全部都涂了一遍，然后爬回了床上，气喘吁吁地躺了下来。
她刚躺下不久，琼玉就拿着盒饭跟苹果牛奶走了进来。
琼玉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笑着道，“一雅今天好一点了没有？你昨天说要吃黄焖鸡米饭，我让餐厅给你做了，还有你喜欢的苹果跟草莓。”
“谢谢姐姐。”
李一雅长着一张柔美讨喜的脸，巴掌大的脸蛋上此时挂着甜甜的笑，“姐姐，今天冯奶奶出院了是吗？”
“对啊，冯奶奶通过了三次核酸检测都说阴性，今天可以出院了。”
琼玉把盒饭拿到了李一雅面前，拿起床上小桌板放在床上。
李一雅自己吃饭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给李一雅削苹果洗草莓，“这个苹果我今天吃了一个，听说是云南昭通捐赠过来的，又脆又甜，可好吃了。你平时不爱吃苹果，可是苹果能够增加抵抗力啊，尽量要吃一个啊。”
李一雅乖巧地点头，“嗯，我一定会吃的。”
琼玉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盖子上，抓着门把手把门打开，跟李一雅道别，“姐姐晚上再来看你，你要是有事就给姐姐打电话，听见了吗？”
李一雅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全家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他们无论是医护还是志愿者，都多多少少会更关心这孩子一点。
李一雅今天的脾气格外得好，还朝着琼玉挥了挥手，“姐姐再见。”
亓官珩的电话刚好进来了，琼玉一边跟李一雅挥手，一边接起来电话，“阿珩？我没事，我挺好的，过几天我肯定能出院了。你跟萧姐要给我准备晚饭送过来啊，行啊，我想吃牛肉炒芹菜.......”
等到琼玉推着推车的声音渐渐消失，李一雅把床上的小桌子一把推了下去，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爬过去把门反锁。
她拿着刚才琼玉拿过的水果刀，对着手上的血管，狠狠地划下一刀，一刀又一刀。
李一雅仿佛忘记了疼痛。
她拿着滑落在地上的被子盖在了头上，笑得前所未有的开心，笑得眼角都有了泪水。
她又在手上划了一刀。
“妈妈，爸爸，奶奶，爷爷，姥姥，姥爷........”
他们全都不在了。
满门俱亡，灭门之痛。
他们一家人本来准备好，要在鄂郡市过年，所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过来住在他们家。
她爸爸妈妈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每年他们都是这样过年的。
可是今年的春天，他们都没有了下一个春天。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被一家又一家医院以没有床位，没有核酸检测指标，没有社区名额，然后活生生死在了家里。
她奶奶跟姥爷没了，爸爸妈妈根本不能跟着去殡仪馆拿骨灰，因为他们还要照顾爷爷跟姥姥。
李一雅一个人骑了整整三小时的自行车，才把奶奶跟姥爷的骨灰拿回来。
因为鄂郡市政府停止了一切的机动车运行，她根本打不到车。
爸爸妈妈一直在发烧，他们也不能开车出去。
等到爷爷跟姥姥也没了，爸爸妈妈也彻底倒下了。
她还记得，爷爷奶奶12月4日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奶奶抱着她猛亲，喊她“奶奶的大孙女哦，想死奶奶了。”
爷爷手上拎着一只土鸡，朝着阳台上走过去，高声嚷嚷着，“丫丫，爷爷给你做鸡汤喝，可香喽！”
她还记得姥爷本来不愿意来鄂郡市，说想在家里过年，坐车麻烦，是她一再地打电话过去撒娇，才让姥姥姥爷来了鄂郡市。
姥爷来了他们家，成天板着脸，监督她做作业，她还抱怨过姥爷太严厉了。
姥姥每天都要拉着全家人一起下去散步，然后去超市买每天的打折蔬菜水果回来。
她当时还暗暗地跟妈妈嫌弃过姥姥丢人。
在姥爷发病的那天早上，她从学校回来，还拿着一棵多肉，跟妈妈说，“妈妈我要养出来一阳台的多肉，弄出来全世界最美的阳台。”
她妈妈斜了她一眼，“多肉别人养是好养，到了你手上就是谋杀人家多肉啊，求求你了，放过人家多肉一条命吧。”
爸爸答应她，只要她这个学期能够前进10名，暑假就带他们全家去希腊玩，去看爱琴海，去看奥林匹斯诸神起源的地方，还能去北欧，看看夏天太阳不会落下的地方。
李一雅的意识已经慢慢模糊，她仿佛看见了最后一个离开她的妈妈，在弥留的时候，再三安慰她，鼓励她，“妈妈的丫丫是全天下最勇敢最坚强的孩子........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不在了，你爸爸也不在了.......妈妈心里难过，丫丫心里也难过
“妈妈也要走了.......妈妈舍不得丫丫，丫丫不要让妈妈担心，好不好？
“都是我们对不起丫丫，妈妈跟爸爸没有照顾你长大，你还这么小，妈妈的丫丫才14岁啊，还是一个孩子........
“我们会在天上保佑丫丫，让丫丫一辈子健康平安，顺顺利利.......考上好高中，好大学，找一个好丈夫，生一个乖巧可爱的好孩子.......
“丫丫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妈妈送过丫丫一个长命锁的........妈妈对不起丫丫.......对不起........”
李一雅崩溃至极地，把音量降低到最低，低声哭喊着，“我恨你们！你们全部都死了，都死绝了，他们也回不来了，你们来得这么晚，你们前面一个月死到哪里去了啊！假惺惺地救了我有什么用！
“我亲眼看见我爷爷，我奶奶，我姥姥，我姥爷，我妈妈，我爸爸死的时候，你们他妈的都死到哪里去了！
“12月一个月，1月一个月，整整两个月，整整四五十天，你们全都瞎了，你们全都聋了，你们全都死了！
“你们把鄂郡市封了，你们让我们这些人活生生困死在了这里！
“我们到处求人，到处下跪，到处哭，什么办法都想了，一点也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是我把姥姥姥爷叫过来的，他们本来不愿意来的，都是我害了他们，都是我该死......”
“你们以为我会忘记我们全家六口是怎么死的，然后笑着跪着接受你们的帮助，你们的支援，你们的牺牲吗！
“我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原谅你们，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你们不配得到我的原谅，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们，我生生世世都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你们救我，我就不让你们救........我活着还有什么用了，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家，我的爸爸妈妈，全都不在了........
“明明一个多月以前，我还是他们的小公主，我们还在想过年要去武当山玩，我们还要去荆州拜年........”
“只有一个月，我就是一个孤儿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意思........”
“妈妈，爸爸.......我来找你们了，丫丫不坚强，丫丫不勇敢，丫丫要一辈子都跟着爸爸妈妈，永远不离开你们......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恨鄂郡市政府，我恨洞庭省政府，我恨这个国家，我恨这个世界！
“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陪葬！”
鲜血缓缓地把这条被子都染红，李一雅的气息越来越弱。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她的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他们坐在客厅里面，一起擀饺子皮，切香菇，切肉馅，切大白菜，一起包饺子，守在电视机前面，等着看春晚。
大家都穿着红色的吉利衣服，坐在餐桌旁边。
她拿着相机，咔嚓一声，给所有人拍了照。
妈妈笑着对她招手，“我们正在饺子里面放硬币了，祝我们大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丫丫学习进步，快过来啊。”
爸爸正在剁碎猪肉，脸上露出笑容，“丫丫过来啊。”
“丫丫过来爷爷这里。”
“丫丫来姥姥这里，姥姥的大孙子呀，乖宝贝。”
“奶奶的心肝肉啊，丫丫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就要上高中了啊。”
“丫丫今晚上要多吃几个饺子啊，不许学着减肥。”
……
李一雅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幸福绚烂的笑容，“妈妈……丫丫晚上要跟妈妈睡……永远跟妈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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