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白的话一出, 琼玉仰首看着起居室上画着美人图的六角宫灯，敛眸沉思，一时间并没有答话。
李小白显然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选择, 而人做出选择，势必要经过一番衡量, 并没有催促。
宫灯上的美人穿着坦领的宫装, 头上簪着一朵牡丹, 一只手闲散地放在一朵花上，像是在看着花出神。
画面着色古朴, 妆容虽浓, 却能恰到好处地把女子的柔美跟雍容显现出来, 给人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闲散舒适，又犹如镜花照水，一切都如梦似幻。
画的右上角有一两片花瓣落下，就要落到了女子的头上。
琼玉轻轻抬手, 食指跟中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好似就要捻出这片花瓣。
琼玉温婉秀丽的面容上, 缓缓地，出现了一刹那的明悟。
她闭了闭眼睛, 借着端起茶杯, 把香气宜人的青笋茶慢慢地喝下去, 整理自己的思绪。
语言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
这体现在，每一句话都可以有无数个意思。
李小白这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值得深究。
掌握他们所有玩家生死的npc, 李小白从未私底下跟任何人接触过吗？
琼玉并不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跟李小白见面。
联想到上一局苏格兰高地里面，宋晓他们两个人用尽了浑身解数，李小贺都没有跟他们说一个字。
这足以证明，跟npc说话的机会是多么难得。
同样的，npc的话，都必须要字斟句酌。
如果这个词，作为一个假设性限定条件，是充满了未知的。
李小白说的是如果，就代表这并不是事实。
再者，一个人是可以说谎的，谁说李小白就不可以呢？
世界上还有谁会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从来没有食言而肥过？
无论是从这个副本的惩罚，还是这个副本的创立，都跟李小白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就意味着，这个副本不是李小白设定的，而是李小珍的。
很可能，这一次的会面，都未必是李小白自己要来，而是李小珍拜托李小白来的。
棋盘上的棋子思考问题，必须从执棋者的角度出发。
这个执棋者，是李小珍，而不是李小白。
李小珍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李小珍提出这个假设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选择，会影响到在场这些玩家什么，影响到什么程度？
假如李小白口中的假设是事实，那么她第一个选择，肯定是自己。
她要是没有通关，就只能是去死了。
时至今日，琼玉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通关了。
任何建立在猜测之上的预判，都有错误的可能，无非是成功概率大小罢了。
人必须要自己先活着，才能够考虑别人。
任何的同情心跟怜悯，都必须建立在自己活着的基础上。
死人是没有资格同情活人的。
站在琼玉自己的角度来说，她如果选自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但是站在李小珍的角度呢？
这个副本里面若是排名最弱势，最让人同情，最可怜的人，那必然是林小聪。
然而最可怜，就代表着其他人要放弃自己的生存机会，让给林小聪，那这个人岂不是圣人再世，上帝附身？
李小珍会信吗？
他难道不会觉得，你这么伟大，你真是太虚伪了——我不信。
难道不会有人这么想吗？
李小珍的真实个性，琼玉是丝毫不了解的。
要深入地了解一个人，需要长达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光是凭借这几天的相处，就妄图说了解李小珍或者李小白，都是在痴人说梦。
琼玉更相信，李小白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让她选择谁拥有提前通关的通行证，还不如实说，在测试琼玉的人品跟智慧。
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往往要看他在一些关键事情上的选择。
琼玉想起来，她抱着丹丹的时候，丹丹身上浓郁的奶香，拂过了她的周身，在整个房间里面久久萦绕。
她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段时候，她那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从天而降，保护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让她可以再也不受到任何欺负。
她当时蠢到不知道保护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遇见了什么。
她唯一的反抗，就是把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抱着自己低声哭泣。
她当时盼望着的，只是那一束光明。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必然是选我自己。”
琼玉蓦然睁开眼睛，一瞬间下了决定，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希望我自己，能够活下去。”
话一说完，琼玉好似失去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又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整个人浑然轻松了许多，又沉重了很多。
她对于未来从来不抱有希望。
她在很小的时候，甚至想过亲手杀了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然后自杀来了结一切。
那个时候，她连十岁都没有，比林小聪还要小。
弗洛伊德说过，童年时候的阴影会伴随人的一生。
那些纠结了她一辈子的噩梦，从来没有一刻远离过她。
她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说，也不能跟别人提起。
“人，必然自立，然后立人。”
李小白并不对琼玉的答案感到好奇。
事实上，琼玉任何一个答案，几乎都并不能算是错。
正确与错误，是需要一个衡量标准的。
这种标准，是随着执棋者的变换，而永恒变化的。
李小白静静地开口，“此次机会难得，女郎就没有什么话，要对仆说的吗？”
换做是任何一个老玩家，见到李小白主动开这个口，恐怕都是欣喜若狂。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人跟npc有过对话的机会，更何况是平等的基础上。
可是如今，李小白却是主动开口问琼玉，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这等于是说，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可以提出来通关道具，选择通关副本，选择知晓剧情，甚至于给自己安排副本等等。
这一切对于老玩家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琼玉突然从坐塌上站了起来，朗声念道，“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李小珍公子，孙思邈的为医训诫，你可曾记在了心里？
“今日林小聪站在牡丹殿里，只有十二岁稚龄，却为人所奸，腹中已有恶人骨血。
“若是我们束手旁观，不仅恶人逍遥法外，稚子更是将濒临惨境，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琼玉目光清正，说话的声音是轻柔的，却比演讲台上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词还要掷地有声，“见人危亡而不思施以援手，见老弱残幼而不加怜悯感怀，见人间疾苦而视若罔闻，这便是自称李时珍门人的所作所为吗？”
穿着灰色圆领袍绣松竹的李小珍，出现在起居室铺着魏紫牡丹地毯的中央，神色有些愤然地看着琼玉，“女郎此前选择了自己，又哪里来的资格置喙某之所作所为？”
李小珍果然出现了。
这就说明了，之前琼玉对于这一局真正做主的npc猜测是对的。
“假如李小白姑娘所说的如果是真的，我的理智会选择我自己。”
琼玉毫不退让，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小珍，“但是我愿意用这个机会，希望小珍公子，能够让林小聪安然无恙地流掉腹中的孩子，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李小白跟李小珍再没有想到，琼玉竟然还会说出这一番话。
李小珍面色复杂，眸色深沉地问道，“以人类目前的医学，林小聪是可以去掉不该存在的孩子。
这在科技层面来说，并不存在困难。”
人类在几十年前就可以登上月球了，给一个孩子堕胎算什么大事。
“李姑娘，李公子，两位可能不太了解地球，尤其是华国的一些让人无奈的事实。”
琼玉长长叹息，垂下了浓密的睫毛，那小巧的影子落在她白皙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悲伤，“林小聪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如果去正规的医院做流产手术，必须要她的父母陪同并且签字。”
琼玉的视线落在了李小珍的身上，“李公子，这件事若是发生在明朝，林小聪被自己的老师强-暴后有孕，只怕立时就会被父母族人沉塘，或者直接打死，根本不用上报官府。
“几百年过去了，这种风气在华国从未改变过。”
林小聪可怜吗？
她很可怜。
可是她最可怜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是她被老师强-暴了这件事，而是她要如何解决她一天天变大的肚子。
以琼玉的社会地位跟处境，是根本帮不上林小聪的。
作为一个陌生人，林小聪也不见得会相信她。
她也没有那样的能力跟足够的动力，放弃一切来帮助林小聪。
但是对于李小珍他们来说，替林小聪去掉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孩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对于琼玉本人来说，这个副本对她并不算太坏，她跟其他人也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她有很大的把握能够通关这个副本。
所以，在这个时候，获得npc的好感就是更重要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对于这个跟她同病相怜的小姑娘，琼玉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切身之痛。
那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的，对整个世界的绝望，对自己深切的痛恨。
这是琼玉经过深思熟虑后，对于李小白这个假设的最佳回答。
她今天对林小聪的善意，是曾经的自己没有等到的。
林小聪也回报不了她什么，甚至都不必知道她做过的事。
“我不是很明白啊，为什么林小聪不敢告诉父母，也不敢报警呢？”
李小白以手支颐，歪着头不解地问道，“这种事情发生了以后，将坏人绳之以法，难道不是常识吗？”
李小珍也看了过来。
以他们两个的成长环境，实在是理解不了这样的事。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被自己养父性侵长达三年，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她意识到这是强-暴之后，她带着包括体-液毛发在内的证据，去报了警。”
琼玉的神态安静宁然，说出来的话却是残忍而可怕，“警察让她跟性侵了她三年的养父坐在相隔不过半米的椅子上，一通问询他们。警察甚至还掐着她的脖子，问她养父是不是这样强迫她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年来的，养父猥-亵她，脱她的衣服，摸着她的身体，亲吻她的嘴唇，亲吻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打她，如何强-暴她的每一个细节。
“她对着她的养父，对着这么多的男警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些事。她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经常会给自己几个耳光，把自己的舌头咬出血，让自己坚持下去。
“她在这三年里面，自杀不下五次，割腕，跳海，上吊，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全部都尝试过了。”
琼玉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面上划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可就是这样，在有决定性的体--液跟毛发，还有女孩子身上真实的伤痕的前提下，警察仍然判定她养父是无罪的。”
“三年之内，她报案两次，都没有结果不说，最后连警察都说，你这个案子我不能再办了，再办我的饭碗就要没了。
“现实如此，由不得人不怕，由不得人不怨。”
“小白姑娘，小珍公子，在这样可悲的环境之下，你们认为，林小聪就算是报了警，又有什么用呢？”
世界范围之内，被性侵过后的受害者，都是要承受更加苛刻的社会环境的。
在一些并不开化的社会里，受害者尤其是女性，被亲人打死的比比皆是。
林小聪已经错过了报警最好的时机，也没有任何有用的证据。
提取她肚子里孩子的DNA固然可以帮助判案，有一定的可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可是林小聪将要付出什么呢？
众所周知，华国警察办案，是一定会把孩子的家长亲人叫过来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想必不出一天，林小聪村子里，学校里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
只这一步，就是在逼着林小聪去死。
所有人都可以骂林小聪蠢，可是这么蠢的孩子，就是会做出这样惨烈的事情。
难道以前被强-暴的女孩子，没做过这样的事吗？
“我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提出来的是真的，女郎何以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把它让给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李小白重新加了些茶叶进去，点燃炉子，一边往里面加写姜跟香菇，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琼玉。
琼玉没想到李小白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诧异过后，还是诚恳地笑了笑，“我在这个游戏里面，是安全的，不是吗？”
她往李小白的茶盏里加了一些葱，取出来一个新的杯子放在面前，搬过来一把矮凳，“无论是小白还是小珍，与仆，皆是同道中人。吾道不孤，然也？”
李小白一怔。
李小珍腼腆的性子又上来了，被琼玉说得脸都有些发热，却仍是点了点头，“然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半盏流年的地雷
感谢读者“北子极”,灌溉营养液*120
么么啾
再次重复一遍，本文所有角色都有现实原型。林小聪的原型假如诸位不相信，看看这几天的新闻热点就知道，这种事究竟存在不存在。
另外，那个刷负30几个还说女主被催婚为什么不跟家里断绝关系远离所有人的JJ复唧唧 ：我看见这些评论十分震惊，还以为是我有问题，结果我去读者群问了问，所有人都说是你有问题，父母白养你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有亲人白疼了你几十年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