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八月十二, 天气正好。徐玉媛端坐在屋里, 看着镜中人被喜娘仔细地上妆。没一会儿，俏丽的少女就变成了一个妩媚的美娇娘。
“一梳梳到底。”
全福夫人一边给她梳着头发, 一边振振有词。
徐家最近风头正盛，她一个义女, 全福夫人居然是方家夫人沈氏。她双手交叠在一起, 摸到腕子上的镯子, 忽然间, 她的眼泪就续满眼眶。
她出生在金陵。那时候, 她还不叫徐玉媛，叫大丫，黎大丫。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的绰号，大鸭梨。
她记得自己打小就漂亮, 三岁上，她跟街坊的小孩在外面玩, 遇见了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看了她一眼，直说她日后富贵。她爹娘听见了, 笑笑没说话。小门小户家的姑娘, 哪里来的富贵！
她五岁那年, 她娘一病去了。六岁，她爹又给她找了个后娘。街坊都开始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这娃娃命苦呢！
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她后娘好看，手还巧, 经常也她梳漂亮的发髻，还拿自己陪嫁的衣衫给她改了小衣裳。让她在巷子里，是最漂亮的姑娘。
十岁上，她爹病了，很严重，家里就剩下破瓦房没卖。她想了想，求着她后娘把她卖了。她后娘摇摇头，说：“只要家里还有一口吃的，就不行。”
可是她爹病得太重了，她自己就去找了人牙子。人牙子见她漂亮，就出了二十两银子要把她卖到画舫。她后娘恶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胳膊跟腿上全是青印子。街坊知道后，都说她后娘是好人。
这时，正好徐家夫人要买个姑娘做替身，要求长得漂亮，白白净净的。人牙子见她符合，就找上了她家。她又哭着去求后娘。眼见她爹连床都起不来了，她后娘咬咬牙，同意了。
临去徐家前，她后娘给她做了一个荷包，告诉她好好待在身上，算作一个念想。日后若是徐家信守诺言，给她许了个好人家，就不要回来找他们。
徐玉媛点点头，应下了。
她去了徐家。徐夫人给她仔细地打扮一番，就带她去了汴梁的静水庵。她觉得那里也没什么不好，除了不能吃肉，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的姑娘还好。
她跟着主持上早课，又认字学画，还学做女红。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偶尔会想，不知道她爹跟她后娘，还有弟弟跟妹妹，过得好不好？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妙龄少女。常年在静水庵住着，她的气质越发清冷。
这一天，徐家姑娘上山，跟她说自己很快就能下山了。徐玉媛听完，内心有些雀跃。她送徐家姑娘出门的时候，无意间瞥了她未来的夫君。那个男人可真好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她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徐玉媛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每日抄经书，可是她心里想着念着，仍旧是那个男人。
终于，徐家来信，让她收拾好东西，过几日就来接她下山。她看着自己日日描画的肖像，丝毫没有动作。
徐家姑娘来了，见她这样颇为惊讶。她也不藏着掖着，只把季公子的画像拿给她看。
谁料，徐家姑娘居然笑了，说她不过就是见了个清秀男人而已，兴许是觉得他长得好呢！她恍然觉得徐家姑娘说得也许是对的，她可能着相了。
回到徐家，她有一个自己的院子，有侍女跟管事妈妈，她知道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她白日跟着徐夫人学管家，有时候就带着佛奴玩。季家公子来的时候，她就借故躲在屋里不出来。
徐玉郎见状，开始经常带她出去。有时候是姑娘家的聚会，有时候去野外踏青。大齐民风开放，青年男女经常在一起游玩。清俊书生见多了，她觉得季公子，也就不过如此。可是，她实在忘不了那眼里的温柔，她开始想，什么时候，她也能遇见这样一位公子。他满眼的温柔，全都是给她自己的。
那年上巳节，她跟着阿姐去郊外放风筝，无意间遇见了陆家三公子。她到现在都记得他的衣衫，藏青色的直裰，衬得他面冠如玉，英姿挺拔。她不喜放风筝，但是又觉得郊外可真美，她就在一边摘了些野花，编了个花冠。
小姑娘都爱俏的，她趁着没人，偷偷戴到头上，结果被陆公子瞧见了。
“你是哪家姑娘？”他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是徐家义女。”她轻声说道。
“你也不喜欢放风筝？”陆公子问道。
她点点头，说：“不过我喜欢在郊外待着。”
“我也是。”陆公子说着坐到她身边，“你戴花冠的样子真好看。”
这下，她的脸更红了，这个人声音可真好听。不过，她也清楚，陆家自前朝发迹，虽比不得累世的世家，但是也是有数百年的历史了，这样的男人，她高攀不上。
谁知道，陆家公子是庶子，但是从小在夫人身边养着，亲事难免有些为难。就这样，他们两个订了亲。
订亲之后，她就跟在徐夫人身边学管家。可是，越快到出嫁，她就越想她爹想她娘，终于，她犹犹豫豫地跟徐玉郎开了口。
“这有何难！”徐玉郎笑着说道，“回头我找人去金陵给你寻一寻。”
过了半个月，她终于等来了她爹娘的消息。他们现在过得很好，他爹病好之后做了一家铺子的小掌柜，她后娘在家给绣坊做绣活。虽然比不得徐家，但是小日子过得也很是滋润。
她爹娘没来，只是托人给她带了一个大箱子。徐玉媛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东西。徐夫人在一边瞧着，叹了口气。
“你后娘可真好。”徐夫人说道，“她可能是怕徐家反悔，一直给你攒着嫁妆呢！”
徐玉媛看着那个箱子，知道不是什么好物，却仍旧抱着箱子哭了一场。
徐玉郎见她可怜，让人带着她回了一趟金陵。
“你爹跟你后娘是怕拖累你，所以不来汴梁。”徐玉郎说道，“不过你可以回去看看。若是家里孩子聪明，就让他们上学堂，十几年之后中了举做了官，你爹娘也是官家老爷夫人了。”
徐玉媛回到金陵，看着熟悉的巷子，快步走到大门前。可是刚要抬手，却又犹豫了。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可是，这时候大门忽然间开了，出来一位妇人，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就都哭了。
“娘！”徐玉媛喊道，“我是大丫。”
那位妇人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回到自己家，发现当年自己住的地方一点都没变。床上的被褥还是自己临走时候铺的那套。人牙子怕她身上有虱子，什么都没让她带。
晚上，徐玉媛执意要住在这里，侍女跟管事妈妈也没有阻拦。她家现在把另外两间房子也买了下来，倒是宽敞。
五六年没见，徐玉媛仍旧像以前一样，跟在她后娘身后，叽叽喳喳地说话。她后娘不是应一声，就是伸手点点她的额头。
这时，外面一阵喧嚣，打破了徐玉媛的思绪，她顺着声音望过去，她的夫君，从门外缓缓地走了进来。她日后要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徐夫人百般叮咛之后，她被徐志远背上花轿。花轿缓缓地前行，带她奔向一个光明而又不可知的未来。
陆家三公子脾气温和，洞房花烛夜百般温柔。她虽然初时惶恐，很快就镇定下来。两个人柔情蜜意，鸳鸯交颈。
第二日敬茶的时候，她见陆夫人和善温良，不禁有些纳罕。回到自己院子，陆公子这才告诉她。当年他生母华姨娘，本来都已经放了奴籍，只是家里欠账，要把她卖了。华姨娘无法，回头又求了陆夫人。
正好当时陆家太夫人挑刺，陆夫人顺势就把华姨娘给了陆老爷。自己的心腹丫鬟，怎么也比太夫人送来的人要强。
徐玉媛点点头，明白了自己日后的态度。
成亲后第三年，她生了个儿子，又过了两年，生了闺女。陆公子待她一心一意，婆母因为当年自己的遭遇，也不往儿子房间里塞人。她觉得自己的日子，简直太顺遂了。
六十岁那年，她看着过来给她拜寿的孙子孙女，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而她爹娘家，也出了两个进士，两家早就正式地走动起来。
晚间，她拉着夫君的手，絮絮叨叨了一个晚上。陆老爷呢，就含笑听着她说话，时不时递她一杯茶。
“想想，那个游方道士没有骗人。”徐玉媛笑着说道，“我现在，可不就是非常富贵。”
“这就满足了？”陆老爷点点她鼻子，她都这把年岁了，陆老爷待她仍旧跟以前一样。
“那当然！”徐玉媛点点头。
“过些日子，孙儿们就要科考了，我身上不过三品官，到时候，让他们给你挣个大大的诰命回来。”
“你傻了吧！”徐玉媛笑着说道，“孙儿们的诰命，可是给孙子媳妇的。”
“那就让他们中举之后赶快娶媳妇。”陆老爷说道，“到时候生几个重孙子，天天在你眼前。”
“好啊！”徐玉媛高兴地说道，“到时候满屋都是小娃娃，多有意思。”
两个人头发都白了，说起话来却怎么都不腻。侍女们再三催促，两个人才止住了话头，手拉手睡了过去。
第二日，两个人都起晚了，伸手指了指对方，就都笑了起来。徐玉媛想，这样的日子，她怎么都过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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