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冷言语武善刺人心,严质问之芃揭障目

    武善垂头看了团成一团的张裕洲半晌, 见他实在没有起来的意思,便也只能好脾气的配合着蹲了下来。

    张裕洲刚刚抓的是她的左手,武善蹲下后,伸出来的是另一只手——先细心的替他把刚刚自己没顾及到的一绺头发轻巧地绕好在发冠上, 这才将右手平摊着递到了张裕洲眼前。

    她的语气并无怨怼,温和道:“裕洲,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那是,曾让张世子感叹,“再看菊花也嫣然”的一只手, 骨肉匀停, 秀美非常。可惜, 手心却有着三道月牙状的伤疤,一左一右的两道早已愈合, 一道居中,却分明是刚刚添上的, 早已被雨水冲得发白,没有淋漓鲜血, 却也触目惊心。

    张裕洲彷徨无措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武善,突然有些惶恐,却无法阻拦的,听她朱唇轻启,淡淡然而含笑道:“你可知道,你每问我一遍,我就痛不欲生一回。世子, 你刚刚说,说三木加身酷刑熬遍?我恐怕要告诉你,那并不算什么。人间至苦——是无刑无罚、冷眼旁观;是给你机会分辨,你都无从辩起;是只恨苦长,但求解脱......是,好不容易忘却、放下,他却一遍遍追问,一遍遍请你回想。”

    雨打砖瓦接连不断,在这之中,“噗嗵”一声,不大不小,很容易就被忽略了,一直守在门边儿的小喜却耳尖听到,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护主心切,机警地推开了门。

    谁知却看到一副万万也没想到的画面——背对自己立着的武善,和坐在地上的张世子,小喜瞪圆了眼睛,忙不迭手忙脚乱的又把门拉上了!想着,世子欺负小姐不行,瞧这样子,却是小姐欺负世子……那没事儿了,施施然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武善一吐为快郁气尽散,事到如今,是真的两不相欠了,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颓然坐在雨水中的张裕洲,心中再无波澜。

    ——至少上一刻她还是这么认为的,下一刻,看着他白生生的下巴如玉一般在这雨夜中莹莹几乎发光,不得不又有一点心软,暗叹一声,刚弯下腰想要搀扶,张裕洲哪敢劳烦,摆了摆手,自行站了起来。

    与刚刚的颓然崩溃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屁股墩儿摔疼了,没那么魔怔了,总之张裕洲的神色终于是能看了,强撑着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武善也一样笑了笑,事情“解决了”,这才注意到——张裕洲身上穿的,是一件官绿色凤鸾团云纹的文士袍,其实雨水浸透后,更接近于玄色,细看也看不出本色,可武善认得这匹府绸,所以倒能准确的知道是官绿色。

    那是,选秀时詹得喜曾“孝敬”的贡缎中的其中一匹,武善极喜欢那少见新奇的团凤花样,只是颜色实在不合女子使用,便只用在了一件鹅黄比甲的掐牙边上。

    此番张裕洲从京城一路追到蓟城来,潜入将军府,摸到犀香院,在雨中立了数个时辰淋了个透,只为问她一句为什么···武善可以说是毫无动容,只是觉得疑惑,不知他何来的执念深种,甚至对于他的追问感到厌烦。

    可看到这件官绿衣料,她才后知后觉的恍然意识到,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张裕洲积攒下了那么多细碎的、小心翼翼的喜欢。

    只可惜——知道又如何,唯有辜负了。

    府绸轻薄,淋了雨后披在身上,却似有千钧重,张裕洲缓慢而凝重,近乎庄严的展臂,至胸前合,拢手,长揖到地,半晌方起身,涩然道:“裕洲,唐突。”

    这句话,说了数不清多少遍了······

    他好像永远在唐突,永远在冒犯,永远不合时宜,永远一厢情愿。

    等了等,见武善连一句话也欠奉,张裕洲迈步拾阶而下,无言告辞了。

    想起那年侯府初见,他以“裕洲唐突”来开场,再看如今,只怕也要用这句话来结尾了——此生此世,再见恐难。

    行至院门前,张裕洲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他也知道,武善当然不会站在雨里目送他走,廊下空空,屋子里早已是灯火通明,窗户纸上三两剪影攒动,那腰背直挺如青竹玉骨的是武善,两个团团围住垂首弓腰的是丫鬟。

    这场景不免有些眼熟,下一刻,如果“张世子”回去,那武善的头会低下去,两个丫头也不会再凑近说笑,他就像是一盆冷水,泼进了一室融融灯火。

    人间至苦······这千钧重的四个字压在心头,却还是不免让人求索,那到底是怎样的?张裕洲望着冰裂纹窗棂中透出的武善的身影,暗暗下定了决心。

    ——

    另一头,武善回到屋里后,只觉得这一会儿功夫前后心都冻透了,好在福儿难得机灵一回,已备好了滚热的红枣姜茶。

    一杯下肚,再换下一身湿衣服,打散了头发,武善喟叹一声,瘫倒在美人靠上,悠哉悠哉地哼起小曲儿来。

    福儿早已等了半天了,此刻跃跃欲试,忙上前攀谈道:“小姐,那张世子······”

    话才说了一半儿,内室里小喜扬声道:“福姐儿,那床杏色四合如意的厚被子你收到哪里了?快帮忙找出来,掸一掸,晚上小姐好铺盖呢。”

    福儿一听挠了挠头,嘀咕道:“我何曾收了?”但还是乖乖地忙跑了进去。

    不多时,再出来后,已然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情态,显然是受了小喜敲打,不敢再随便跟武善搭话儿了。

    两个丫头也不催武善歇息,乖巧地一左一右立在旁边儿默默陪伴,福儿留心之下,只听武善哼的却是——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意配鸳鸯?”

    ······

    春雨可贵,有这一场好雨,今年绝对会有个好收成,轮不到武善操这闲心了——那言定的庄子已然交给了武静自行打理,倒是长公主,如今也从一旁借实例而一点一点教她,这些日子以来,武静陪在长公主身边的时候都快比武善还要久了。

    小武静也算是从小被姐姐悉心捧着护着的,收下这个田庄后,也并没有千恩万谢,感恩戴德的,反而让武善喜欢,自在,这几日心情都不错。

    一场雨后,人人都有所得,只是可怜李夫人,风寒才刚有了一些好转的迹象,一场骤雨又把她打趴下了······

    主母有疾,高、唐两位姨娘理应轮流侍疾,武贞昨日回了一趟武家的小院,受唐姨娘之托,特来向武善禀报李夫人的脉案病情,请她不必太忧心。

    这送上门来的,武善自然要好好把握,忙拉着她坐下喝茶。

    天南地北的,铺垫了半天,才终于引入正题,道:“说起来,你最近跟着大舅舅可算是长了见识了吧?可同唐姨娘谈起,让她也高兴高兴?”

    武贞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了姐姐一眼,一举出言道破道:“姐姐,你是想问我,我和额谨的事吧?”

    武善刚端起杯盏来,不留神遭茶水呛了一口,捂着嘴闷声咳起来,武贞本来挺坦荡,倒是被她的反应闹得有些脸红起来,一边帮姐姐拍背,一边连连道:“哎呀!这这这,是我说得冒失了,姐姐慢些。”

    武善弯腰闷咳不住,抽出空儿抬眼瞪了武贞一眼,心头难免复杂地叹曰:“唉,妹妹一个个都大了,越来越不好管了······”

    好容易把气儿倒顺了,武善直起身子,埋怨道:“可见,是你在东苑待久了——好的不学你学坏的,倒把李之韵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领十成十学到了手了?”

    武贞俏脸飞红,连连道歉道:“是我不妨头,说得急了些,姐姐别恼。只是······”

    话说一半儿,先殷切地替姐姐又斟上一盏茶,方继续“只是”道:“只是我都听过说过太多遍了,一说起这个来,心里实在是不起波澜了,顺嘴儿就吐噜出来,都成了习惯了......”

    武善一时不解,蹙眉追问道:“听过太多遍,这是什么意思?”

    武贞看着姐姐,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

    ——她总是爱皱眉,如今即使不蹙起,眉间也有了两道浅浅的痕迹。

    这几日,李家的之芃表哥已经分别找过她们姊妹了,问起的是姐姐与英国公府张世子之间的缘故纠葛,武贞明明不是个无心大意之人,可当她被问到头上了,才迟迟醒悟,原来姐姐也有烦心事,原来姐姐也不只是她们的姐姐······

    两年前,姐姐从蓟州李府归家,从第一天起,她行事就是那么的有条不紊、不乱章法,裁衣、錾饰、买人、立规,无有其不能,无有其不擅,这样的姐姐,天下怎么会有扰她心忧的事呢?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也是如此这般告诉李家的表哥。

    李之芃却大皱其眉,带了些恼意道:“她都快崩溃了,你们看不出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难得不加班,但是母上让我大扫除……答应了大家三更(我没有!我一开始真的只是说也许)那就得更,但是会很晚,如果等不到的话就明天再来吧,下周还是周内请假周末加更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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