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桂花正开得痛快。
桂花之香,清可绝尘,浓能远溢,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那是在别处,表小姐武善这里,桂花香得简直让人头晕。
丫鬟小喜提着点心进来,对倚在窗边美人靠上看书的武善道:“小姐,咱们关一会儿窗子吧,您闻着这花香味儿不难受啊?”
武善住的院落名为犀香院,满满的种的都是桂花树,那香得叫一个铺天盖地,武善又格外畏热,一年四季都爱大敞着窗户透气。蓟城的风硬,小喜暗暗腹诽,若不是这位表小姐常随着她们李府的几位少爷玩闹,练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拳脚强身健体,非得吹病了不可。
这小喜本是武善的二舅母宝庆长公主身边的二等丫环,为着跟她的丫头福儿名字相和,才拨给了她。武善因此存了客气,扣下书笑道:“那就略掩上些吧,今儿倒也还算凉快。”
小喜一面雀跃着答应了,一面摆好点心,又替她把书收好,看了一眼,笑道:“小姐怎么看起《庄子》来了?听人说这书移人性情呢。”
武善拈了些点心慢慢吃了,又抿口茶,才道:“倒有些意思。庄周梦蝶,好比此刻,你又怎知是不是在梦中,晚上睡时,你又怎知你是不是在醒来呢?”
小喜忙着满屋转悠,还没及说什么,一旁福儿听得一愣一愣的,讶然道:“老天爷,这说的是什么?听得我后脊背发凉!”
小喜捂嘴笑道:“你也回身儿看看——你坐在风口上,可不后脊背发凉么?”
福儿回头一看,果然正对着窗户,脸上有些挂不住,反问道:“姐姐你听了不害怕?我今晚都要不敢合眼了。”
小喜一边和福儿对话,一边也终于把窗户都关好了,却失望地发现屋里的香气没一点儿缓解,蹙着眉头懒懒答道:“这有什么害怕的,你少附庸风雅了。”
眼看着福儿气得跟个斗鸡似的又要回嘴,武善忙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原是我随口一说。你若害怕,你就想,不论哪处真哪处假,正因为分不清真假,反而真假就不重要了,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武善的性子冷傲,且素来寡言,竟肯对自己解释这么多,福儿颇觉受宠若惊,忙诺诺答是。
小喜也觉有些奇怪,但只以为是武善今日心情格外好的缘故,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闲话间,二夫人身边的丫鬟鹃儿来请,武善心里知道是为何事,也一直等着这个事,不由舒一口气,颇有些急切地梳妆前去了。
果然二舅母说得是她父亲连年政绩甚优,如今入京述职时又得了圣眷,点了正六品刑部主事,一月前一家迁往京城,不日安顿下来后,也要接她过去。
武善一一听了,又陪舅母说了会儿话,才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宝庆长公主自然也看出她性子有异,向左右叹道:“从前二爷说小姑性格娇蛮自我,说要把善儿接来教养,我才进门不好说什么,便应了他。只是你看,皆因我们夫妻都是寡淡之人,教得善儿也闷闷的。如今听说能见到亲爹亲娘了,瞧快活得变了个人似的,唉,可怜见儿的。”
宝庆疼爱武善,自然金莼玉粒也觉着委屈了她,一屋子仆妇忙也顺着她的话七嘴八舌地附和。
宝庆想了想又道:“那边儿府上,如今人口几何呀?”
心腹路妈妈忙上前道:“倒也简单,除了咱们李夫人抬起来的高氏,另有长官保媒拉纤,所赠的唐氏,和后来买的杨氏。子嗣,便是高氏一女武淑,唐氏一女武贞,杨氏诞了双生的武兴武静,可惜无福去了,如今一双儿女是记在嫡母名下的。”
宝庆听着捏了捏眉心,若是对小姑子来说,那倒确实是不错的局面,对武善来说,姐妹多了,她倒得且适应一段时间,她虽护短,也不能硬说武善性子好,可怎么处呢?
叹道:“也让人同善姐儿说一声吧,让她心里也先有个数儿。”路妈妈忙道:“夫人不必忧心,咱们善姑娘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听人说似乎一直与她的乳母高金生家的书信往来,想必也早就摸清楚了。”
长公主这才脸色稍缓,复道:“她清楚她的,咱们尽咱们的心,你就走一趟,她难道还嫌烦不成?另外也敲打敲打她那院子的人,她们必是要跟着善姐儿的,别什么风吹草动都往我这儿送。且既已来了信儿,现在就慢慢收拾起来罢,也不算早了。”
路妈妈忙应了,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着急忙慌地领命去了。
武善确如路妈妈所说是心里有数,这高妈妈本是武善的外祖母郭老夫人的丫鬟,后来做了李氏的陪嫁,又成了武善的乳母,因她乃是个算账管家的好手,李夫人便没舍得让她陪着武善移居李府,而是留在了李氏身边,继续勤勉当差。
高妈妈是个善良正派的,这辈子又有武善撑腰,便大包大揽着一直盯着后院儿没出什么差错。
而就算是这样,听说杨姨娘也还是没熬过武兴武静满月,这便打消了武善“梦醒”以后一直挂心的一个很不好的猜测,这一天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晨起,武善在一片汹汹的桂花香中,提出早上要用江米黄桂粥,福儿格外钦佩地瞄了她一眼,领命去了。
粥才用了两口,李家长房的李之韵和宝庆长公主的小儿子李之菂来了。
她们三人从小一起玩乐打闹,每常厮混,如今从各自长辈口中得知武善即将去往京城,自然叽叽喳喳地来问她。
武善一见李之菂不由眼睛发亮,盯着他直笑。
宝庆长公主育有两子,长子元安字之芃,次子少安字之菂。李之菂性温和,端方正直,上辈子曾求娶过武善最小的妹妹武静······
李之菂被她看得发毛,局促地挠了挠头,疑惑道:“表姐,你只盯着我干什么?”
武善这才移开目光,招呼两人坐下,笑道:“我盯你算不清账——之前芃表哥随大舅舅跑了一趟关外,你羡慕得那样,如今虽出不了关,进一趟京也是好的,你还不乐?”
李之菂闻言连道“正是”,和李之韵商量着如何说服各家长辈。
武善飘移的视线也随之移到了李之韵身上,上辈子之韵嫁给了武兴,她们两人定下在先,故而为避“换亲”之嫌,之菂的请求才没被准允,可之韵也并不想嫁给武兴,想娶的不能娶,不想嫁的必须嫁,之韵与好友谈心,苦恼地疑问为什么非要人人都不如愿。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记都记不清了,可见有多敷衍。
人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靠着聪明而随口说出动人心魄的安慰之语,同时内心却毫无波动呢?
武善突然心里一紧,她看到了淑、贞、静的苦难,那李之韵的呢?武兴是武家的得来不易的独子,被娇宠得过了头,婆母李氏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糊涂人,在她看不到的时间里,李之韵又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呢?
有过吗?那她为什么不说?她看透了吗,看透了武善的冷漠无心,看透了她冠冕堂皇的安慰之下掩藏的不耐烦?
印象中倒是有一次,那时候她也初为人妇,与夫君英国公世子还未历经后来的变故,正是琴瑟和鸣之际,她难得有了人情味儿,向李之韵抱怨世子他不好好的在大理寺当差,反而为了她被婆母刁难而跑了回来劝和。
其实她这人,抱怨就是真抱怨,觉得自己能处理,不必他急火火赶回来,反而招了婆婆的眼。
李之韵却难得发了脾气,抖着手哭着骂她矫情,骂她是无病呻吟,有意招摇。
那时候的之韵,心里得有多苦呢?
武善心里九曲十八弯地纠结着,可她不是第一天“醒来”了,所以肚腹中愁肠百转,表面竟能上八风不动,很是平静。
只是在李之韵问她问题的时候多少迟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便对答如流道:“我就不去了,你哪里来得这么大瘾?前两天才去逛了一大圈的。”
互市虽然缤纷有趣,但武善嫌人多吵杂,从来兴趣缺缺,十次能去两次都是给之韵之菂面子。李之韵不一样,偏爱就是人多,她是李家这一辈儿唯一的女孩儿,众星拱月惯了,像个骄矜的小孔雀,没人欣赏注视可不好。
不去就不去,之韵本也没抱太大希望,转而缠着武善让她帮忙参考衣饰。
终于磨得武善肯挪动尊步,随她往大房所在的东苑前去。
一开房门,桂花香扑面而来,武善微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就因她不喜欢,所到之处,行止院落,通通是春无栀子,夏无茉莉,秋无金桂,冬无水仙。
但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既然老天垂怜,能有这一番奇遇,既然她是被选择来改变这一切的人,那就说明她能做到。
武善并肩跟在李之韵身旁,听她手舞足蹈地描述着自己新做的袄裙个要搭配的首饰,笑着提醒道:“北市多狄女,你若也打扮得鲜艳乍眼,恐反而不出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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