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对于将功折罪的渴望颇为浓厚,从皇宫门口就将她一路拽着,抄了小道直拽到靖武司门口才松了手。他也不管叶一瑶,只站定了整一整衣襟,便上前去把手上那一枚尚未被收回的侍卫腰牌递给门口的守卫看,又细细说明了来意。
守卫拿着腰牌颇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点了头进去通报,裴清便退回到叶一瑶身边站着。叶一瑶正在整理衣袖,见他退回来,便随口问道:“你知道要去找谁?”
裴清压根儿不理她,就好像一根又高又直的木头桩子。
叶一瑶讨了个没趣,也就懒得再细问,只慢吞吞整完衣袖垂了手,和裴清一道等传话的守卫回来。
那守卫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小吏,那小吏也不做自我介绍,只将他们两个仔细打量过,才双手端着腰牌还给了裴清,默不作声地领他们进了靖武司。
他们并未被引进正厅,小吏带着他们沿长廊走了一段,又拐过数个叶一瑶也记不清左右的弯,才将他们送到一间狭小的屋子门口,并不说话,只对着他们客客气气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走了,留裴清和叶一瑶在门口面面相觑。
小吏没交代什么规矩,叶一瑶就盯着裴清,打算看一看他会怎么做。裴清也盯着她,见她没有出头的打算,便上前一步叩了叩门。
门那头安静极了,没有人驻守似的寂静。裴清等了一阵,又叩了门,才听见里头传来“砰”得一声巨响,倒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
他一时不知道究竟应该直接推门而入还是继续在外头等候召唤,于是抬着手站在门口犹疑不定,叶一瑶则要冷静得多,只见她凑上前去把右耳贴在门上,眯着眼听了一阵,又退回裴清身后站得乖觉,同时垂眼悄声道:“听着是摔了。”
她退得及时,裴清才听她说完这一句,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略有些慌乱又强装镇定的咳嗽声:“进来吧。”
裴清于是道一声“叨扰”,便推了门,却又在进门的瞬间几乎被那冲天的酒气熏个跟头。跟在他身后的叶一瑶并未注意,因此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止不住地揉鼻子,接着才后知后觉地闻见了那酒气。
里头站着一个衣衫不整不修边幅的男人,看上去要比他们大上二十来岁,他正慌慌张张地将脚边碎了一地的酒坛子往墙角踢,见他们进来,赶紧往前走了一步,试图挡住这些不好叫人看见的邋遢模样。
正在裴清终于习惯了酒气、要想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时,对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神情热切地:“我叫李广延,今年三十二,你们有什么事吗?”
又松开裴清的手,亲切地向着叶一瑶跨了一步:“是来报案呢,还是来问事儿呢?”
叶一瑶瞧着裴清的表情,觉得他被这位李广延震了个无知无觉,看着像是要疯。
但她还是忍不住给裴清补了一刀:“你确定是要找这一位?”
她言语之间的挑衅和不信任过于明显,又将裴清震了震,但他总算还记得自己的来意,于是有板有眼地答道:“圣上命我二人跟着靖武司有关官员追查昨日大燕余孽潜逃的事项。”
又放缓了语气,不大确定地问:“敢问李大人,此案可是你在负责?”
说这话时裴清那一双眼牢牢盯住了李广延,唯恐他说出半个“是”字似的。
李广延未能让他如愿,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一拍脑袋恍然道:“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又转身扎进那堆叠如山的文书堆里:“我记得是有张字条下来,你们等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午饭时分。
叶一瑶早找了一张凳子歪歪扭扭地坐了,裴清仍站在屋子中央,一副不想留又不得不留的愁眉苦脸。屋里的酒味已渐渐散尽了,只留下一点缥缈醉人的余味,在这余味之间李广延终于翻出了压在文书堆底下的那一张褶皱的、沾了酒液洇了墨的纸张来。裴清抢着拿去看了,等他把这纸上的字迹反反复复读过三五六遍,叶一瑶才看见他抬了头,露出一张如丧考妣的脸。
裴清道:“圣上要我们在七日之内把贼人捉拿归案。”
叶一瑶没动弹:“这文书怎么到得比我们还早?”
她只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李广延和裴清能给出准确的答案来。李广延是如她所料的不知所措,裴清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这一张纸对折又对折,塞进了怀里,然后道:“该出去转一转找找线索了。”
李广延却提出了异议:“午膳应当已经备好了,不等吃过饭再走吗?”
他说这话时已不知从哪儿摸了只酒葫芦在手里,满眼期待地望住了裴清,叶一瑶眼见着裴清的表情从沉默逐渐变为了恼怒,便抢先一步替他答了:“李大人请先行一步,我们很快就跟上。”
李广延听言,捏着空荡荡的酒葫芦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屋里便只剩下叶一瑶和裴清。
叶一瑶叹了口气,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裙摆,问道:“圣上究竟是想要我们抓住那人,还是抓不住?”
她自认不大伶俐,却也能看明白这一早上这场不甚讲究的戏是演给她看的。恐怕裴清和裴英两兄弟昨晚上已连夜入了宫给皇帝报了信、定下了这一桩叫她进退两难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若是抓着了人,也不过是官复原职进宫去当一个朝不保夕的小侍卫,若是抓不住人,正巧能找个由头把她这一根皇帝的眼中钉给拔了。
但是专程找了一位几乎称得上酒鬼的前辈来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似乎就有些过分了。
裴清大概是听明白了她话里暗藏的质问,于是沉思一阵,字斟句酌地答道:“这不是我们原本的考量。”
他这是默认了。
叶一瑶大致能猜测到他们原本的计划,左右不过是在捉人的时候把她给支开,最后将功劳记到旁人头上,再报她一个擅离职守,把自己给择得干干净净。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裴清大约料不到如今自己也上了这一条朝不保夕时刻可能倾覆的贼船,能否找着那贼人的只字片语的踪迹还是个未知数,叶一瑶觉着,他答应下来时兴许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可能的处境。
于是她眯着眼,露出了一点奸诈而狡黠的虎牙:“那我只好请裴清裴公子多多关照啰。”
裴清看上去像是要打人。
·
在裴清的强行揪扯之下,李广延预计长达一个时辰的午膳被迫夭折。待他们三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下午之后,裴清终于决定躲在叶一瑶那个修缮工程尚到一半的酒楼里守株待兔,李广延主动要求与他一道,又问过叶一瑶能否给他备些下酒菜,便抱了两坛子酒在雅间里坐定,伸了手招呼裴清一起。
裴清并不理他,转头问了叶一瑶:“你怎么打算?”
叶一瑶将酒楼的钥匙丢到他手上:“我?我回去睡觉。”
她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打了个哈欠:“稍聪明些的也不至于连着两个晚上栽在一个地方,他要找的东西说不准早被拿走了,白日里人多眼杂的,谁能看得住。”
李广延严肃地:“她说得在理。”
又可怜巴巴地问:“那我能把酒菜带走吗?”
叶一瑶道:“明天一并算钱,不赊账。”
裴清已经没了和李广延斗智斗勇的力气,只当这个人不存在一样。他也没拦着叶一瑶,丢下一句“你随意”便坐到墙角去抱了剑闭目养神。
叶一瑶最后查过一遍库房门口的大锁,出了酒楼将门板一一摆好,落了锁,才拣了一条小巷往里钻。
她得去买根新鲜好吃的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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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到得要比昨日更早些,公主府里仍是一派灯火通明,巡逻的侍卫只多不少。叶一瑶依旧落在同一棵树上张望过了,才避开了侍卫往书房溜。
她骨子里有一股仗着自己武艺高超而无所顾忌的自负,因此从不把这些无名小卒放在眼里,甚至绕了些路摘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握在手里,才继续往书房晃悠。
她胸腔里揣着一头雀跃的、惶惶乱撞的小鹿,那小鹿离书房越近便越活泼,她只好将白花摁在胸口,试图叫小鹿能安静一些,在这一点不留神的空档,她险些就撞上了人,幸亏是她眼疾手快,及时往树影后头躲了,才没叫人看见。
来的居然是谢云松和卢九山,看萧澜引路的方向,多半和她一样,是往书房去的。
偷听别人谈话这种事,从来都算不上得体,也算不上礼貌。
但叶一瑶并不是那么讲究脸面的人,她只是犹豫了一小下,便挑了另一条路翻到了昨日翻越过的窗墙之后,恰好听到谢云松进门时那一句亲热而温和的“明璃”。
谢明璃那一声“皇兄”听着十分惊喜,后头的寒暄叶一瑶也没兴趣去记,她正准备找个合适又舒适的位置稍稍松快松快,便听见谢云松突兀地说道:“我今日见着,觉得你和那叶一瑶的关系似乎很好。”
谢明璃似乎有些懵:“唉?”
谢云松再接再厉地发出一句直来直去的问句:“你究竟如何看待她?”
叶一瑶对这个问题兴趣浓郁,于是伸长了耳朵,隔着一堵墙和谢云松一道等着谢明璃的回答。
连那只不听话的小鹿都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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