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未不切实际地期望能瞒住所有人,所以被看出端倪这种事,我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被皇后以她的名义召进宫,然后再从她那儿转道去东宫。
魏成勋是东宫常客,我十次进宫最起码有八次是他带我转道,这次也不例外。
他每次带我都能帮我挡许多皇后的白眼,我很感激。
去东宫的路上,我跟魏成勋说:“等再过几月,二皇子不再抓着单家不放,我便不来了——皇后看见我心烦,还是别气着她。”
因为总被当成帮我进宫的跳板,皇后对我相当之不待见。
明明帮了单家却不能换来单家的归附,换我可能也不愿做这桩赔本生意,我理解皇后的愤怒。
魏成勋试探着问:“你真不考虑投靠太子一系?”
我道:“父亲说过,单家不参与争储,最多做做样子。”
魏成勋不由得赞叹:“令尊真是不碰一点朝堂纷争,仿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
魏成勋这句话听来有点暗讽的意味,我张口想回击,但犹豫片刻,还是替父亲大度地原谅了他。
毕竟魏成勋傻,不能和他较真。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二皇子不再对单家上心,我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结束自己的进宫之举,没想到发生了后来一连串的事,再次把单家推到了风口浪尖。
“细究起来都怪我……”我靠着梁柱坐在地上,跟卓梦说完近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内疚道:“当时行事太过草率,我不该与德妃正面为敌,或许等事情过后,私下斡旋会好些。”
“这谁说得清楚,万一你当时不帮,魏大人被流放边疆荒芜之地,撑不到你把他捞回来就先一步患了重病不治身……”卓梦及时止住妄言,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声明:“我可不是咒他,许多被流放的官员都这样——在京中住久了,抵抗不了外面的暑热严寒,动不动就患病,那些地方又找不到好郎中——你肯定也是因为想到这点,才有了下意识的举动,救人嘛,哪顾得了那么多。”
我听了卓梦的安慰仍是不能原谅自己,抱着膝盖叹气。
父亲此时也来到库房,见我坐在地上,卓梦坐我旁边揽着我的肩安慰我的样子,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卓梦回答:“二表姐把今天的事怪到她自己头上,正自责呢。”
“哦……”父亲走进库房里面去找东西,语气立马变得不甚在意,“你要觉得这事怪你,就想办法解决麻烦,自责有什么用——不过为父觉得这其实不算麻烦,你用不着自责。”
“我把单家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还让别人以为单家是朝秦暮楚的小人——”我扬声问父亲:“这不跟你低调的处世之道相违背吗?”
“单家在外人眼中本来就没多大实力,说能影响朝局更是笑话,所以被传投靠谁都没关系。”父亲翻找东西的声音和他的话一道从库房里面传出来:“人言而已,何足惧之?”
卓梦拍着我的肩膀对我道:“姨夫平日里看上去挺庸碌,说这话的时候,却很有枭雄之相……”
我悄声对卓梦道:“枭雄不枭雄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父亲被明里暗里骂了这么多年‘朽木’,确实不怎么在乎人言。”
不过听父亲这么说,我心里总算好受些许,的确,有麻烦就该解决,自责有什么用。
“有件事我很好奇,”父亲抱着两根两拳粗的短木出来,站到我和卓梦身旁问:“传言说你进宫这几个月因为和太子来往频繁,日久生情了,是这样吗?”
“没有。”我斩钉截铁道:“太子殿下一心为了帮我没其他杂念,才不会以公谋私,不可如此诋毁他。”
“不诋毁不诋毁……”父亲点点头附和我的话,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传言说你和东平王府的二公子看对眼了,是真的吗?”
“二公子挺好看的,不过应该没看上我。”回想起今天叫名字那一茬,我不死心地问父亲:“你说他比我小吗?我是不是可以随姐姐一样叫他二弟?”
“你姐姐随世子叫他二弟就算了,你凭什么叫二弟,胡闹。”父亲无奈翻了个白眼,抱着木头往外走,“出来的时候把你们翻乱的东西都归置好啊。”
时间不早,卓梦也该回家,接她的马车一到,她便匆匆跟我告辞离开。
我收拾好东西,从库房出来,来到姐姐的房门口,发现她房里的灯还亮着——这几天她也没能有多少空闲,到现在还在补嫁衣上最后的几针。
她的绣功出神入化,比绣坊的绣娘不知好了多少倍,但从不轻易动针,曾扬言说以后嫁衣也要交给绣娘去绣,自己才不费那个事。
真到了要出嫁的时候,她却临时变了主意,改口说:“檀晖是那个值得我亲绣嫁衣的人。”
我推门进去,看到她在灯下认真运针的模样,愈发庆幸父亲决定的正确,如果姐姐真因我或者士庶相争的背景而放弃了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会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
姐姐停下来休息眼睛,回头望向我,笑道:“看我做什么?”
我想跟她道歉,却又觉得矫情,话到嘴边,最后变成一句调侃:“你开开心心准备出嫁的样子最好看了。”
姐姐伸了个懒腰起身:“是不是因为我即将出嫁,想着以后见面的机会变少有些不舍,嘴愈发甜了呀?”
我正色道:“那倒不是。”
姐姐佯怒瞪我一眼,我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与她玩闹。
悲观低落的阴霾从来不会在单家上空停留太久,自小父亲对我们的教导让我们相信,万事皆有解法,只有真正动手去做,前路才能一片光明。
姐姐出嫁当天,我才知道父亲从库房翻出的两截木头被用来做了什么。
父亲用他找的那两截木头给姐姐雕了两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花栗鼠,在她离开家门之前给她,把姐姐感动地又哭又笑,差点把妆都晕开。
我拿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姐姐把泪水从她脸上吸干,和表哥卓临一起送姐姐出嫁,没想到行在路上,表哥哭得比姐姐还凶。
为了迎亲,檀旆和世子也一道来的,此时正骑马走在婚车前头,听到表哥的动静,不禁回头好奇地瞅我们一眼,等看清楚情况以后,他的嘴角挂上一抹笑,没说任何话,转回头去了。
我策马来到表哥身边问:“表哥你哭什么?平常没看你对我姐姐这么不舍,怎么今天跟生离死别似的?”
“以前你们都跟我后面像个跟屁虫,明明都是小孩,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今天突然就嫁了……”表哥抹了抹泪,道:“不止单薇,以后还有你,还有卓梦,都得由我来送亲,情之所至,我能不伤心吗我?”
单家没有男丁,只有表哥能送亲,等我出嫁的时候,确实还得找他。
我自知理亏,赶忙安慰他:“有劳表哥,委屈表哥,表哥别伤心了。”
表哥瞪我一眼:“一点都不真诚,全家就你没心没肺,一滴眼泪不流。”
我确实没办法像他一样,姐姐嫁的是她喜欢的人,即使前途未卜,她也很开心,我看得出。
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太不容易,太值得庆祝,我一点都不想哭:
“开心的事,流什么眼泪啊。”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东平王府,我下马走上前去,扶姐姐下车。
沅国婚嫁有一风俗,新妇从娘家出门这一路,需手执纸扇半遮面部,等到了夫家门前,再由新郎根据送亲者出的题,在扇面上作诗一首。
为完成这一步,需要新郎会作诗且字写得不错,不通文墨的家庭自然将其省略。
东平王出身庶族,但对两个儿子的教导没马虎,这事对世子来讲不难,所以便严格按风俗来。
姐姐在王府门前站定,和世子相对而立,彼此间留下适当的距离,王府的家丁拿着笔墨立在一边等候。
前来参加婚宴的众人跑出来凑热闹,撺掇表哥道:“表舅子出个难题,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世子气得瞪那人道:“你是不是我朋友?!”
众人只想闹得更欢,哪管得了这许多,一阵哄笑之后纷纷同意:“出难题!出难题!”
表哥站在门前,两位新人的对面,他身旁则各站着我和檀旆。
在婚礼两方小辈的压力之间,表哥清了清嗓子,沉稳道:“听闻世子与我表妹初识,是因为捡到她的玉蝉之后归还,后来定情,也跟这只玉蝉脱不了关系,今日便以‘蝉’为题,请表妹夫作诗吧。”
众人很给面子的鼓掌捧场道:“以“蝉’为题,请新郎作诗!”
世子从一旁拿过毛笔,蘸了浓墨以后,沉吟片刻,提笔开始往纸扇上写字。
周围气氛太过欢乐,似乎带动了姐姐的情绪,她盯着世子认真作诗的面庞看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
世子急得握住姐姐的手道:“你别笑,你笑了扇子晃得我写不了字。”
姐姐闻言笑得更欢,根本停不下来。
旁边的人打趣道:“完了,世子的一手好字可算毁在世子妃这了。”
世子握着姐姐的手,尽量保证扇面不动,艰难地写完了那首诗。
但是字体太过扭曲,我反正是认不出来世子写的什么。
“呃……”表哥也认不出来,皱眉看着那一团乱麻不好评判。
姐姐总算止住笑意,翻过扇面自己看了看,居然神奇地认出了世子的字:“你这是把我写的那首改了改,没自己想啊?”
世子笑着默认,参加婚宴的人却没这么轻易放过,再次撺掇:“改世子妃写的怎么能行?凑数!作弊!表舅子叫他重写!”
众人一同起哄:“重写!重写!”
“不用重写——”姐姐出声制止众人,温柔笑看着世子道:“我很喜欢。”
世子满脸骄傲地看着众人道:“世子妃很喜欢,你们都给我闭嘴。”
“唉,世子妃要护夫,没意思,别闹了别闹了,散了散了……”一开始撺掇表哥的世子朋友总算见好就收,领着众人归位。
我再次上前扶着姐姐进入王府,又抽空瞄了一眼扇面上的字,确认自己是真的认不出来。
连字都能认,应该是去世子的书房看过,姐姐居然瞒着我这么多事,真是难以想象。
新人行沃盥礼,饮合卺酒,方至礼成。
众人依次讲出恭祝之辞,东平王和王妃一一谢过,婚宴开始。
我见事情都准备得差不多,来到姐姐身边俯身在她耳边道:“我去看看卓梦,姐姐你安心坐着别动。”
姐姐奇怪地问我:“卓梦那个猴子哪是你能找得到的?你找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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