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我幡然醒悟:不会拐弯的脑子怎么教都没用,还是不教的好,免得莫名其妙落下骂名。
父亲听我讲完这段经历,极不厚道地笑了一声,可能是不想戳我的心,他力图把那声笑演化为一个咳嗽,可惜没成功,反把自己呛着,变成了一连串真实可信的咳嗽。
我拍了拍父亲的背帮他顺气,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才道:“你要实在担心,我借卓梦的名义,让她带我去司空府拜访一趟?”
“不必心急,”父亲摆着手道,“这事咱家得端着,等人来问。”
我一直觉得单家是被多方围攻,处境危急,父亲却认为单家是在端着架子,等人来问——人与人的境界有差别,父女之间亦然,我对父亲的淡然与豁达深感敬佩。
我和父亲慢慢悠悠回到家里,举步踏上台阶,没想到脚跟还未站稳,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单姑娘——救救我家主子——!”
这声音对我而言不算陌生,出自于我在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夏锦如……的随身丫鬟心涟。
心涟幼时随家里卖菜,走街串巷地吆喝,喊出的声既不会破音又高亢嘹亮,极易分辨,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不仅如此,我也习惯了心涟夸张的做派,站在原地等她奔到我面前,伸手一扶,不出意外地扶到了意欲跪下的她:“站着说吧,我又不是能济民救世的神仙,不值你一跪。”
心涟掩面而泣道:“我家主子命不久矣,想在临死之前再见姑娘一面,求姑娘发发善心,跟我回府里一趟……”
我奇怪道:“你让我救救你家主子,又说她命不久矣……可我不是神医,我如何救她?”
心涟的哭声戛然而止,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疑惑道:“我刚刚喊了‘救救我家主子’?”
我肯定道:“你喊了。”
心涟毫不在意地把自己说过的话抛诸脑后:“我喊错了,我来只是请单姑娘随我回府,见我家主子最后一面。”
父亲闻言,倒是轻松放行:“人命关天的事,你随她走一趟吧,若是不回来吃晚饭,记得找人带话。”
说完,父亲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我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后,转头望向心涟,根本不信她所谓“喊错”的说辞:“到底怎么回事?”
心涟眼见瞒不住我,看了看周围,凑到我耳边讲出实情:“老爷和夫人要给我家姑娘定亲,姑娘不想成亲,又拗不过家里,所以装病拖延,想躲过这次定亲。”
“她怎么想的?是不是装病,郎中一诊不就能诊出来?”我对夏锦如绞尽脑汁想出这么一个昏招感到难以理解。
心涟一脸希冀地看着我:“所以我家姑娘让我来找你,帮她想想办法。”
我皱眉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心涟悲痛地呜咽一声,眼看着又要跪,我赶紧把她扶住:“我跟你回去一趟,但能否帮到她,我不敢保证。”
心涟立刻转忧为喜,领着我坐上夏家的马车。
当年在书院,那些脑子不会转弯,跟风给司空暻送折扇、最后满腔心意被付之一炬的女生中,有那么稀有的几个,保持着基本的理智,没转头怪我瞎出主意——夏锦如就是其中之一。
夏家作为士族中的一支,同样诗礼传家,家中女儿得益于那位年轻时便以美貌闻名于旭京的祖母,个个都花容月貌,到了夏锦如这更是达到了极致。
她的五官倘若分开看,似乎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但合到那张脸上,就是出奇得惊艳,明媚动人到叫人不敢直视,似乎多看几眼对她都是一种亵渎和冒犯。
连这样一张脸都能狠得下心拒绝,司空暻他如果不瞎,那就必定是个干大事的人。
夏锦如不怪我瞎出主意,反而走了另一个极端,她十分信赖我的理论,遇到什么难题,总喜欢来向我讨教解决之道。
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教的我不免要提醒她:“我之前告诉你们送礼要司空暻喜欢的,结果并不如你们的意,你怎么还信我?”
夏锦如端着一副好学的架势道:“世事无常,自有万千变化,给司空暻送折扇,那叫照本宣科不知变通,但你的理论肯定没错——送礼,当然是送别人喜欢且需要的最为适宜。”
既然夏锦如的想法是这样,那我也的确没什么顾虑,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她一起研究司空暻的喜好。
我们从司空暻的书桌上找到他经常看的书,仔细阅读其中的批注,去他常去的几家店看他买些什么,又打着学习的旗号跟书院的先生要来司空暻所写的文章,最终确定了司空暻所欣赏的文人有哪些。
后来夏锦如拿着司空暻喜欢的诗集,和司空暻成功搭上了话,并且聊得很开心,越走越近。
我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该水到渠成,以夏锦如的美貌和家世,司空暻没有不喜欢的道理,没想到夏锦如却主动结束了两人间的关系。
她看上去没什么后悔的意思,司空暻看上去也并不遗憾,这样的结局我始料未及,好奇心驱使我去问夏锦如究竟怎么回事。
夏锦如告诉我:“他喜欢的那些我都不喜欢,为了和他有东西可聊,我强迫自己去了解,但时间长了以后,我便觉得他不值得我如此辛苦地伪装,而且我看不懂他,除了那张脸以外,他并没有其他能够吸引我的地方,所以我跟他说了实话——那本诗集只是为了和他搭讪特意拿的,并非我真心喜爱之物。”
夏锦如在面对司空暻那张脸时也能有如此清醒的认知,排除她眼瞎的情况,我觉得她也是个干大事的人。
我和夏锦如的关系也就只是这样,当得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评价,但因为她倾慕过司空暻,我又是传言中被司空暻喜欢的人,我们能和谐相处,自然受人瞩目。
但夏锦如的父母不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当我和夏锦如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向来对我很好。
我下了马车,正好看到夏锦如的父母送郎中出来,对郎中说:“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心下便了然,夏锦如装病这事应该是被戳破了。
夏锦如父母送走郎中,回头看到我,忙亲切地唤:“小翎来啦?快进来——”
我应声走上台阶,夏母慈爱地拉着我的手道:“你来就好了,锦如这孩子有些一根筋,但最听你的话,你帮我们多劝劝……”
我不敢托大,忙道:“她一根筋的时候我也劝不住,而且有时候越是逼迫她,她反抗得越厉害,其实我觉得……反正她也还年轻,定亲这事要不先缓缓?”
“我们也没说要她现在就定亲,只是让她先相看着,但她连看也不愿看——”夏父摇头叹气道:“总之一言难尽。”
夏锦如并非偏激之人,她的父母也是一样,既然夏父夏母是这种态度,我的心也放下了大半:“那我去和她说说,你们别动气、别心急。”
夏父夏母让心涟领着我进去,到了夏锦如的房间,我看到她已经放弃装病,从床上坐了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单翎?”
“听你的语气像是不知道我会来一样。”我在夏锦如身边坐下,“难道是心涟自作主张叫我过来?”
“哦,那倒不是。”夏锦如像是刚想起来自己吩咐过心涟这件事,在床上以膝盖行进,往我的方向挪了挪,“我是怕你知道我装病,不想蹚浑水,不肯过来。”
我确实这么想过来着……但为了避免她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我转移话题道:“我听你父母说,只是让你去相看你也不肯?”
“我不喜欢他们安排的人,”夏锦如用一双翦水秋瞳望着我道,“何必浪费时间?”
“还没见过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好歹先聊两句。”我在这种问题上一般不太纠结。
夏锦如提起气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化成了一声叹息,身子一歪躺回棉被上,哀怨地看着我:“是不是就因为我缺少你这份觉悟,才导致没什么人喜欢我?”
我大老远跑来有些口渴,正喝着水,听到她这句话,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我艰难地把水咽下,以免等会儿呛到自己,然后才道:“其他人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倾慕你的人能从旭京城东排到城西,再从城南排到城北——你说没什么人喜欢你?”
“这种事贵精不贵多。”夏锦如抱着棉被坐起身来道:“如果我像你一样,身边之人皆为青年俊杰,那我早挑花眼了。”
我身边?
“你说魏成勋?”我虽然不想承认他是青年俊杰,但身为朋友,不该在此时下他的脸面,“他不喜欢我,你想多了。”
“不仅是他,还有盛淮、司空暻、太子殿下、东平王府二公——”夏锦如见我眯眼瞧着她,改口道:“好吧,最后这个是传言,传言不可信,总之这些人都和你认识,你似乎想认识谁就能认识谁,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哪像我……”
我看着她那张无比叫人惊艳的脸,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应当更不费什么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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