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我因想着一定要看完手里那份卷宗,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 ,回过神来时,书院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光,而我腹中也感到一阵饥饿,这才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我刚把毛笔和砚台清洗干净在案几上放好,就发觉前方笼罩了一片阴影。
我抬起头,发现是盛淮带了五六个人来到我所在的学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副恶霸带着走狗出街的架势——这个比喻当然是因为我带了个人的好恶而偏向贬义,若是对盛淮死心塌地念念不忘的女子,大概会将之比喻为贵公子带着手下出巡,还特有气势那种。
盛淮一撩衣摆在我对面坐下,动作的确如传闻所说的那样,一举一动皆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流仪态,悦目而潇洒。
他的脸则更甚,浓眉之下一双柔情目,鼻梁高挺,面如冠玉,随着嘴角笑意的展开,愈发让人感到春风拂面:“听闻姑娘对在下的行事发表了高见?”
他的手下围成了一堵人墙,我心知不说几句是走不了的,镇定地坐回位子上,诚实作答:“高见谈不上,实话实说罢了。”
盛淮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狠戾,我不得不承认,在他那张脸上,即使是这样的表情也不减损他的英俊分毫,反而还平添了一丝别的韵味,但他因为我那几句话就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叫我始料未及。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实则根本就是盲人摸象,被眼前有限的信息蒙蔽双眼,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盛淮说罢,挑眉问我:“姑娘可否认同这一理论?”
我谨慎地点了点头道:“此话不假,运用在某些人身上也非常合适。”
盛淮的目光落到我尚未整理好的卷宗上:“你既然在看这些,想必也懂得如何断案,我这里正好有一桩官司,说与你听,让你来断一断,如何?”
我抬抬手,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盛淮好整以暇道:“竟宁十四年,有位公子喜欢了一位姑娘,为她鞍前马后,予取予求,这位姑娘并不喜欢这位公子,却从不拒绝公子的好意,反而把公子当狗一样使唤。后来姑娘厌倦了,懒得再与公子做戏,便一脚把公子踢开,转而寻找别的人继续为她效劳,你说,这位姑娘该不该受到同等的对待?”
我叹了口气道:“盛公子,我以前只当你行事纨绔了些,脑子是好的,岂知你被人蒙蔽到这种地步,至今还在为他人拙劣的谎话跑腿卖命。”
盛淮眯了眯眼,有些不耐道:“有话直说,别遮遮掩掩。”
切,遮遮掩掩的明明是他。
“我是怕说出来你不信,毕竟事关你的好兄弟张河泽。”我这句话有奇效,甫一出口就吸引了盛淮的注意,眼睛死死盯着我。
他半晌没有说话,脑子里似乎在经历十分复杂的思考过程,再次开口时,眼神可怕得像是要杀人:“讲。”
“张河泽喜欢我朋友,可惜表达爱意不成,被我朋友婉拒,他恼羞成怒以后,跑到你面前装样,说自己被玩弄了感情,辜负了真心,你自视甚高,想为他出头,便以玩弄感情的手段报复了我朋友——其实张河泽不过是在利用你,我朋友黯然神伤时,他借机前往安慰,甚至不惜通过说你的坏话来寻找话题。”我看到盛淮的嘴唇越抿越紧,生怕他处于盛怒之中听不到,特意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好在我朋友早就看清楚张河泽是怎样一副嘴脸,直接断了往来,不然又会是一桩难断的官司,你说是不是?”
盛淮抿着唇问:“你这个朋友叫夏锦如?”
我道:“正是。”
盛淮静默片刻,怒极反笑:“你说我就信?”
我摊了摊手,遗憾道:“就说你不会信。”
“单翎,”盛淮看样子已经失了与我扯皮的耐性,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俯视着我道:“从小到大,没人能在我面前这般张扬,就算聪慧如你也不行。”
我同样起身,直视着他,笑容愈发灿烂:“那是你见的世面太少,我早就说过,你被捧惯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给自己说的话拿出证据,要么……”盛淮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不怀好意道:“我可不敢保证我这群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冷笑道:“夏锦如拒绝张河泽,以及后来张河泽百般纠缠都是我亲眼所见,你讲的这个故事,却是张河泽的一面之词,要说证据,也该是要你拿出证据。”
我平生最受不得威胁,而且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跟盛淮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撑到魏成勋跟其他几个男生蹴鞠回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盛淮的最后一句。
魏成勋轻轻地“呵”了一声:“可以啊,不远万里跑到我们书院来欺负人,有胆识。”
盛淮和他的手下们看到魏成勋等人进来,眼见他们这边人数占劣势,转头就想来抓我做人质——我的武功差些,但逃跑的时机抓得最为精准,早趁着魏成勋等人吸引他们注意时跑开,来到门口这边,其他几个男生上前一步,把我护到身后。
“欸,你们听见盛大公子刚才说什么了吗?”魏成勋扬声调侃道。
“什么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吧?”一男生毫不在意地撸袖子道,“真巧,我也不敢保证。”
“听说这位盛大公子还玩弄了咱们书院女生夏锦如的感情。”另一男生摩拳擦掌道:“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魏成勋满意地总结道:“这么说,我们不算私斗?”
众男生异口同声道:“不算!”
魏成勋再问:“学监若是问起,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回?”
众男生又道:“知道!”
挡在我前面的男生指了指我说:“这不还有人证吗?单翎你总不会忘恩负义吧?”
我摆正了脸色道:“诸位都是在保护我免受伤害,先在此谢过。”
“好嘞——”魏成勋把鞠球扔到一边,语气兴奋道:“盛大公子,实不相瞒,我早就想揍你了。”
其他人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
靠皮相和家世流连花丛的人,比如盛淮,会成为大部分男生的公敌,我今日方知这一道理为真,不由得感慨世事的神奇。
众男生喊完以后,凭借平日里蹴鞠的默契,十分有序地发起进攻,堵门的堵门,拦人的拦人,立刻就把盛淮的一干手下围堵在学堂内,可惜刚一摆开架势,方学监就闻声赶了过来:“住手!谁敢在学堂打架?!我今天就让他退学!”
众人纷纷停手以后,保护我的男生见机行事,指着盛淮那边道:“方学监,他们不是我们书院的人,刚才还想欺负单翎来着,我们是正当防卫。”
方学监闻言望向盛淮那边:“你们是谁?到我们书院做什么?”
盛淮的手下盛气凌人地上前一步:“我们公子可是——”
“退下。”盛淮的一声号令止住了手下的嚣张气焰,等手下退到后面,才对方学监道:“在下盛淮,到这里只是想找贵书院的学子说两句话。”
“说两句话?”保护我的男生好笑地重复道:“你说你不敢保证他们会做些什么,这叫说两句话?!”
方学监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示意保护我的男生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继而转头对盛淮道:“书院乃教书育人之所,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公子如果是其他书院学子,前来交流学问,倒也不算坏了规矩,但你带的这些人,应当不是学子吧?”
盛淮没有答话。
方学监没等他太久,见他不答话,便舒展开眉眼道:“既然不是,那事情就好办了,所有人听好——把这些闲杂人等抓起来,跟我一起,交由京兆尹府问话。”
男生们闻言立马来了精神,仗着人数上的优势,三下五除二将人反绑起来,带上我,跟着方学监一起出了门,看都懒得多看盛淮一眼。
走在路上,众人情绪高涨得堪比过年,一男生跑过来问方学监:“您平日最爱跟人讲道理,怎么今日碰上盛淮便不讲,是因为他不是我们书院的学子,懒得多说吗?”
“我的确懒得多说,但不是这个原因。”方学监拢了拢袖子道:“夏虫不可语冰。”
那男生没听懂方学监的意思:“什么?”
“道理是讲给人听的,”我在一旁解释道:“人言岂可同兽语?”
男生愣了一下,理解清楚意思以后,不禁笑开:“你怕是深得方学监真传,话说得比他还狠。”
方学监摸摸胡须,欣慰地点头道:“嗯,骂人不带脏字,你们以后要多像单翎学习。”
男生立刻拱手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京兆尹府距书院太远,骑马还好些,但我们这些学子抓着一堆人,马匹不够,招摇过市也太不成体统,所以直接交给了最近的巡防营卫队,由他们带去京兆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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