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蒙山上有座气派的道观,道观里新来了一只小狐狸。
据说是门派掌门收回来的,看其没有杀戮,便要让她在仙山修炼悟道,助她点化成仙,免得以后一念成魔为祸人间。
当然,这只狐狸是一只自来狐,自己送上门被俘的,然后还死黏着掌门,同吃同喝同住。每天晚上都会跳上掌门王杰希的床,让他给她梳狐狸毛,让他给她挠痒痒。
道者,被责任拘束。每天斩妖除魔,乏善可陈。更可悲的是,他们寿命冗长,似乎已经定好他们的无趣日子无边无际。
可是后来,王杰希的生活有点不一样了。
每天早上,王道长就会被山下的村民们敲响门派大门,王道长习以为常,拿着钱袋便出门迎客。
“道长啊!今天你们家的狐狸来吃了我两斤猪肉,价值两钱银子。”张庄的屠户拿着账本说。
屠户说完,卖首饰的刘阿婆也当仁不让,“早上你家宠物叼走了三支钗,一盒胭脂。算个批发价,收你五钱吧!”
“你家灵狐太通人性了,竟然点了我们家两名小倌陪它喝酒……嗯,十两。”老鸨说。
“这只狐狸叼着这张纸来吃了我家两个烧饼,我新来的,是直接问你收钱吗?”卖面点的大刘挥舞着一纸凭证,上面写着:找云蒙山王杰希结账。
送完客,王道长的钱袋子瘪了一半。
(二)
狐狸坐在围墙上,眺望云雾缭绕的远方。
她是一只深沉的狐狸,每天除了吃喝嫖赌,就是思考人生,思考她的尾巴该怎么长出来。
王杰希训练完弟子,趁着午日阳光正好,他来看看今日的狐狸又在作什么妖。很明显,她刚偷吃完山下屠户的猪肉,胡须油腻腻的,小狐狸嘴一圈都是油光。他飘飘然走近,狐狸听到了响,转身的同时化成了人形。
不愧是只狐狸精,莹白通透的皮肤以及高挑俏皮的身材,配上一身清凉薄纱般的外罩,让任何男人都移不开眼。可惜,王杰希心智坚定,表情毫无波澜,不过眼底还是忍不住溢出一点儿笑意——这狐狸,断了尾之后变成人类女子,装的像模像样,真不像是一年前那个化成少女都不知道藏尾巴的懵懂小妖了。
“嗷,你是来通知我吃午饭的吗?”狐狸唐晴变成人之后,嘴边还是有偷吃肉的油光,不过衬的她的唇色更艳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春光灿烂,卷翘的睫毛都含着万种风情。
她开心的在他怀里又蹭又摸,投怀送抱,闻他身上清冷的草木香。
王杰希微抬下巴,“你刚才在看什么?”
“唔,我在看那座山。”狐狸又变成原身跳上墙头,耳朵尖尖的竖起来,“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去那座山了。我想知道那座山到底有什么?”
王杰希沉吟片刻,便回,“那是天境。上古神兽与仙神共同的居所。”
“我从你们藏书阁里偷看过关于天境的事情。”狐狸遥遥望着,嘴里嘀咕,“总有一天,我会修炼出我的尾巴,然后去那座山,见最想见的人。”
“离开这里吗?”王杰希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语气带上一点失落。
“对啊,话说你的修为都已神级,可以得道升天,为什么还要在这山上待着?”
他笑笑,不语。周围几个弟子抱着柴火聊天路过,他的眉目更添了一点……慈爱?反正狐狸是这么觉得的。
“说起藏书阁……”他默默回想,“你去偷看过书?”
“是啊,怎么了?我全读了一遍呢!”
“全读?”他甚是惊讶。
“是啊,怎么了?”
“有些书不该你看。”他摇摇头,“阁内藏书众多,分门别类。不过还是有一些人间的书籍收录在内,不是道者可阅。”
“唔,你们道士,我们妖,都有七情六欲,有什么不能看的?你是说霸道皇帝爱上我,还是腹黑丞相追妻记?哦,我还看到了一些风月床事指南,哇,我都不知道人类这么会玩,什么姿势都可以。牛逼!”
王杰希:……
(三)
高英杰很惆怅。
他觉得一切都在狐狸到来之后就变了。
当然他不是讨厌那只狐狸,应该说,他还挺喜欢跟狐狸打打闹闹一起玩的。而且自从狐狸被师父收养之后,矜贵疏离的师父越来越有人间的人味。狐狸大半夜饿了,他就亲自下厨下碗面。狐狸乱跑,他就亲自下山把她抓回来。
他惆怅的是,这一切虽然很温馨,但是并非表面上这么美好。
第一,狐狸明显无法忘却凡尘,自然无法断情绝爱。继续修炼不仅不会成仙,而是直接堕魔。
第二,云蒙山仙气缭绕,引得无数妖魔鬼怪虎视眈眈。别看道观如此平静,实际上是因为王杰希道心坚固,威慑四方,所以任由这仙境如何美味,也没有妖魔敢上前挑衅。可是……
可是最近,高英杰能感受到,妖魔正在蠢蠢欲动。几位弟子已经杀了一些沉不住气来进犯的鼠妖,虽然没成气候,但高英杰觉得这不会是结束。
师父道心不稳。在这么下去,云蒙山岌岌可危。
可是高英杰不知道如何阻止,又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天,天地弥漫的潮气混合着湿漉漉的泥土青草香,席卷平静的道馆。高英杰敏锐的发觉,师父身上护佑整座山的仙气威慑,动摇了一瞬,消失了一瞬。
他急忙赶去师父房间,却发现在门口,化成人形的狐狸,踮脚吻住了王杰希。
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四)
王杰希道心不稳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都跟那狐狸有关。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狐狸修炼出了尾巴!!毛茸茸的,比以前更大更蓬,选出来看,更像是一只松鼠!
狐狸开心的奔向王杰希的房间,一双水眸盈盈含笑,这一刻,原本在读书精心的他,心境是真的乱了。
他很纠结,明知不可,却无可抵挡的一败涂地。
“王大眼,王杰希!”狐狸翘着毛茸茸的屁股让他观赏长出来的大尾巴,“快快快,给我的新家伙梳梳毛,上点护理的油,别亏待了我的大宝贝。唔,鉴于你指点我许多,我允许你摸。”
他笑着揉了揉狐狸的尾巴,“似乎比以前更柔顺。”
“嘿嘿,是吧。只允许你摸哦,我都没让小高摸。”狐狸舒服的眯起眼睛,哼哼唧唧。
“唐晴,”他梳着她的毛,沉沉唤道,“尾巴既已长出,说明你离突破重境不远,你可以上山了。”
她嗯了一声,沉默不言。
王杰希便也没再说话。
“那座山到底有什么?”她问。
“一重关,问心。”他说,“有位老者会解答你关于俗世一切疑问。等你开悟,便脱去□□凡胎,见到更高的世界,更深的秘密。”
“我才不要脱去□□凡胎,我只是去找人的。”狐狸嘀咕,“我喜欢我这身子喜欢的紧。——王杰希,你喜欢吗?”
她话锋一转,气氛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王杰希不动声色,清了清嗓子,“你是一只很漂亮的狐狸。毛色亮泽,体态优雅,你忘了?是我送你去宠物选美大赛,你替我赚了一百金,自然是喜欢的。”
狐狸不满的瘪起嘴,一阵烟雾之后,唐晴痒酥酥的蜷进他的怀里。
王杰希闻到了似有若无的媚味。
不过没关系,以他的修为,狐狸的媚术,不足为虑……
下一秒,他的手,很老实的握住了她低陷的腰肢。唐晴心满意足的抽去他腰上的绑缚,贴心的把他的佩玉放到枕下,然后除去了自己的纱衣——
“你说的对,我要走了,”唐晴咬住他光洁的肩膀,双手攀上他的脊背,“所以,你不要再忍了。我知道你属意我……我也中意你。”
她的话彻底点了旖旎的火花。
经受过人事的狐狸还是惹了痛,眼角含泪的接受他的填满。狐狸在男人身下绽出独属于她们这一族的风情,她给得起爱,给得起任何男人需要的东西。
她觉得,王杰希有千倍万倍的寿命,却惟独不懂什么叫“感情”的话,她愿意用自己教给他。复杂的岁月,流淌的人世,他高高在上太久太久,他背负责任也太久太久,他的生活,应该多点颜色。
她纠缠他,撒娇喊痛又晃起身体,他进的更深,直至发出满足的喟叹。
(五)
王杰希的修为果真深厚,那一夜并没有毁去他的道心,只是恍惚一瞬,一切如常。
狐狸得了趣,每天晚上都跑来找他。
她会在他沐浴的时候偷袭,抱他亲他。
在他读书的时候把熏香换成迷香,王杰希发现了也不管,任由她计划实施。
随着狐狸的修为愈加深厚,狐狸的愁容便愈深一分,她似乎离断情绝爱越来越远,身上也隐隐有了一丝入魔之气。她把这事跟王杰希说了,王杰希淡淡的看她一眼,说,“没关系,你想去的那座山能洗涤你身上任何俗世留下的痕迹,只要不是真的入魔,你依旧能上。”
狐狸安心了,修炼的同时,开始打包自己的行李。
她来的时候没带什么,本以为走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物件,没想到她整理了满满一床。嗯,王杰希带她一起参赛赢回来的“最美宠物”奖杯、王杰希替她付款的簪子、王杰希用来给她梳毛的梳子……全部都是他。
她好烦。
趁夜,她要把这堆东西藏进了山后一个山洞,让高英杰帮忙搬,忙活到半夜,终于藏好了。
第二天,她轻装上阵,故作潇洒。
王杰希去送她,一路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在弥漫的大雾下不知延伸到何处。不过他知道,狐狸想要去的地方,一直没有变过。她心智坚定,从未动摇。
而今天,她会得偿所愿。
彼时狐狸站在围墙上眺望远方,那座山离她如此近,仿佛触手可得。实际上真走起来,竟走了半天,不过是因为天境如此之大,大到给了她一种幻想……她以为,修炼如此简单,实际上她在道观住了足有一年。
终于,他们到了。
王杰希把行李递给她,她的东西真轻。这一年来,他们之间留下的记忆,就正如这薄薄的一层行李布。他觉得有些失落,因为他并不是这么觉得。
狐狸跳下他的肩头,翘着尾巴小心翼翼的踏出第一步,果然,这一次,天境没有拒绝她,她终于可以追上那个人的脚步了!
她兴奋无比,毛茸茸的尾巴随之摇来摇去,回头冲他说,“我走啦。”
她道完别,又一步三回头的跑回去,像是不放心什么一样叮嘱,“王杰希,我走之后,你可千万别又变成冷冰冰的模样!我特别喜欢你对我好的样子,以后你愈见中意的人类女子或者道侣,也一定要这么温柔啊!我相信没有你泡不到的女人!”
王杰希清冷的嗓音在原地响起,“在你心里,这一年来,算什么呢?”
这一年来,当然弥足珍贵。
狐狸刚想开口,可是又想起高英杰对她的嘱咐。小高同学实在不忍师父修为基业毁于情爱,便把一切告诉了狐狸。所以她此次远去天境,便再也不打算回来。
她故意扬起笑脸,全无所谓,“哈哈,我偷偷告诉你,我长尾巴的时候,以前的记忆全部想起来了。原来我的寿命和你差不多,估计也有一千多年了。所以,这短短一年,对于我们数以千计的寿命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吗?”
狐狸理所当然地说。
不值一提。
狐狸走了,没有再回头。她迈着四爪,向她的执念跑去。
她消失在大雾,王杰希惘然若失,似乎有什么感情在缓慢的注入他的身体,直至心头,撑的他发蒙发涨。这股痛不是很剧烈,可是痛了太久太久,随着狐狸越来越长的小脚印,直至到崩溃的边缘。
天变蒙上一层乌云。
扫地声蔌蔌,戛然而止。高英杰迷茫的抬头看着身旁一棵大树,转瞬之间,枝繁叶茂的苍天古树,枯萎成灰,是被妖气浸透的下场。
高英杰大惊,连忙要去找师父,可是脚步迈出去半米,他停下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有人的道心毁了,再也护佑不住云蒙仙山。
(六)
四爪的狐狸背着竹筒跑啊跑,跑过泥泞的小路,跃过奔腾的河流,风掠过她尖尖的耳朵,竹筒里的丹药随着步伐砸的咚咚作响,要不是天境出品质量卓越,早就给碎了。
狐狸跑回了云蒙山,一片狼藉血海。是妖魔杀上来了,他们贪婪的吸吮这里的灵气,杀戮的本性让他们血洗了平静祥和的仙山。
狐狸在一具具破碎的尸体中穿梭,她动用着此生最敏锐的嗅觉,在血腥味中找她的旧人。她好害怕,害怕某个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会是那个曾经帮她梳毛的那个人,她一个个闻过去,身上也沾满了脏乎乎的血,狐狸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崖边的山洞,高英杰扶着昏睡的王杰希躺平,落下一个守护诀,确认藏好了,正要提剑去支援道友,跟迎面冲来的狐狸撞了个满怀。
“啊,是晴姐姐……”高英杰顿时放心了,“晴姐姐,你来了正好,你替我在这里守着师父吧,他道心冲击昏迷不醒,需要有人——咦,你要做什么?”
狐狸化成人形,从竹筒中掏出丹药,塞进了王杰希的薄唇里。他咽不下,唐晴便吻住他,用小舌推了进去。
“这是我从天境求到的东西,”唐晴忙完一切,才跟高英杰解释,“天境跟王杰希说的一样,果真会让人前尘忘却,我被一位老者拦住,回顾了我这狐狸的一生,我才知道,这里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原来我离开竟然促成云蒙山被围,这是我的错事,我要来承担!”
“那你给师父吃了什么?”
“忘忧丹!你看过藏书阁的‘霸道皇帝爱上我’没?书里皇帝吃了一种药就忘记了深爱的妃子,忘情绝爱,就是那种药!!妈的!那老头坑死啦!!一颗破药要了我一条尾巴啊!!啊啊啊啊老子又没尾巴啦!!”狐狸快崩溃了,一年的努力啊!
“可是……就算吃了这药,也不太够,”高英杰犹豫的说,“师父的主要问题是道心尽毁,如果要重新恢复以前的修为,那就要……”
“那就要什么?”
“伏妖证道。”
“外面这么多妖呢!!快把他揍醒!!!起来干活了王杰希!!”
高英杰沉默不言,替师父擦拭着脏了的面颊,重新露出周正俊朗的面庞。
小高的沉默她看在心里,她的手心抚摸着王杰希的额头,有些留恋又有些不舍。
“我决定了,”她说,“我不去什么劳什子破天境了,里面全是奸商!我要留在这里,我要陪着他。”
我要一直陪着他。
高英杰有些惊讶,那个一直以来摇头晃脑、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狐狸,竟然会露出这么精明果敢的一面。
“我先走了,小高,我们一会见!”
狐狸出了山洞,外面的空气潮湿,只是杀戮味久久不散。
有人道心因她被毁,那她便赔他一个便是!
她贪恋的深深吸了一口这人间的味道,不知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感受鸟语花香。
(七)
从前,有一只特别漂亮妖媚的狐狸,她本来灵基优越,可惜就在化仙的前一秒,她入了魔。
“后来呢?”有云蒙山的弟子问。
“后来就被杀掉了呀!我们仙君太厉害了,据说那只狐狸是一只大妖,仙君杀她的时候,修为都提了一个层次。”
台下弟子叽叽咕咕,高英杰烦的不得了,“好好静心。”
他说完,大家都安静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高英杰会是传承这一脉的下一任掌门人。
过了这么久,高英杰仍旧记得,当年那一场大战,在师父的带领下,屠妖留下的尸体堆的高高的,焚化时的烟雾飘了三天三夜。
难闻的味道弥漫天际,一只仰面的、死的并不怎么好看的狐狸被挤压在各种动物尸体之中,毛发脏透,胸口一抹血痕,看来死的并不痛苦,一击即中。
王杰希全程监督妖尸的焚化,以防妖气外泄连累到山下的村民。冲天的火焰越来越大,终于烧到了狐狸的爪,只是狐狸再也不会喊痛跳起来大骂踩灭火星了。四爪朝天的狐狸很快被火焰吞没,她静静地躺在中央,没有痛苦,因为已经死透了,外面的尘世与她一切都不相干。
火红色的火苗映得王杰希的眼睛有些深沉,他静静开口,“说起那只奇怪的狐狸……” 他回想着。当他醒来,看到道观一片血海之时,他诛了许多妖,唯有一只狐狸没有反抗,那只狐狸的人形特别漂亮,坐在枯萎的古树上,轻飘飘的身体跟周遭的硝烟并不相符,出尘绝艳,明明将死,眉目含情,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再拖累她了。
刺中她心口时,血涓涓的流,明明不到咽气的时候,她还是闭上了眼,好像不忍再看杀她的人是谁。好一阵子,才变回了狐狸。
最奇怪的是……
她是一只断尾狐狸。
(八)
从道长到仙君,王杰希找回了自己的道。
他路遇一位上神智者,老头问他,“道心惟微,谁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它终究在一个‘心’。”
老王忙碌了几千年,终于可以功成身退的退休了,把一切交付给高英杰之后,他上路,踏遍红尘。
在一家驿站的茶馆休息,多话的小二找他搭讪,“客官这是要做什么去?”
王杰希沉沉作答,“寻一只狐狸。”
“这世界上狐狸这么多,光是咱们这山口就有三四十个狐狸洞,要打只狐狸开胃,就沿着这条道走。”小二很殷勤。
他笑,“不是随便一只狐狸就可以。”
“这世上狐狸这么多,客官那得找到哪里去?”
“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这世界上狐狸有很多,那我就一只只找,踏遍九州,千年万年,总会找到。而且……她很好认,我一眼就能认出。”
“是有什么特征吗?我这人来人往的,可以帮你留意。”
王杰希看着郁郁葱葱的森林。
“她断了尾,还有……衔着我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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