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颠簸了一下，将唐晴的遐思从天外拽回，耳边回荡铁轨的呼啸声。
她慢慢抬起眼皮，困倦地又闭了回去。
方才的美梦太美好，她不愿醒来。如果可以，继续睡下去的话，会不会还会梦到美好温馨的曾经？
可这时，车厢内响起优美的提示音——“亲爱的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杭州南站。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准备好您的行李，有序下车……”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几个急不可待的乘客在过道内拖着行李箱走来走去，原本安静的车厢，顿时活泛起来。
回来了。唐晴望着窗外。
才离开一天而已，她心想，总感觉过了好久。
上林苑，兴欣训练室对苏沐橙一向是敞开大门的，她进来之后就习惯性的给叶修泡了杯茶，端到他的电脑旁。
“晴晴说她快到了，你不去接一下？”苏沐橙说。
叶修问，“今天？”
“对啊，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她大概要再耽搁一下。”
苏沐橙无声地笑了笑，直到叶修问，“你怎么过来了？嘉世不是在训练吗？”
“我生病了啊！”
“你这说出去，有几个人信的。”
“那我管不着。”苏沐橙狡黠一笑。
叶修拿她没办法，摇了摇头，沉浸在游戏里，右手却趁着空闲离开鼠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旋即有些狐疑地将视线移到杯子上，“换茶了？”
“对啊。晴晴说总喝浓茶不好，所以她去买了味道淡点的。怎么，你喝不惯？”
“那倒没有。”茶有点烫，叶修把杯子放下了。
“嘻嘻，那我现在开台电脑帮你。”
“嗯。”
苏沐橙坐到他对面忙碌开来，叶修却是看着茶杯出了神。
自从退役之后，苏沐橙不是很经常亲自过来，所以曾经有人给他泡茶的待遇叶修是很少享受得到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唐晴偶尔给他泡几杯，只是偶尔——她根本不是个喜欢给人端茶送水的性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指使他干活。
想及至此，他又抿了口茶。茶水有些烫，泛着清香。味道悠悠地、悄悄地占满了周遭的空间。
为什么，她总能这么刁钻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刷存在感？
叶修起身，去楼下抽烟。
上林苑门口的一大片空地，是小区的绿化景观，围了一圈低矮的草丛，然后点缀几株高耸的植物。此时此刻因为下着小雪，暗绿色的枝叶覆上薄薄一层雪，晶莹剔透，遍地都是毫无瑕疵的雪白。
他好似看到，游戏里也有这么一块相似的雪地。
只不过那是背靠山崖，积雪厚重。在上面行走，速度都会减弱百分之四十。
那个时候，他操纵着一叶之秋，把春暖花开揍得在森林里仓皇逃窜。
“沐秋和你组队jjc，是为了训练你的反应和默契度。但是，作为一名辅助，尤其是治疗，抗压也是基本能力之一。”
“这不是你殴打我的理由！！”
“怎么不是？这就是。”
“你不要夹带私货，趁机报复！”
“我没有。”
“放屁！！”
“好吧，是有一点儿。”一叶之秋的长矛穿过她一缕头发，她连忙弯腰躲过。叶修夸赞，“反应不错。”然后手下的攻势更足，敲着键盘的修长指节几乎快出了残影。
“还敢不敢放生我，嗯？”他问。
“我错了，下次还敢！”
真是个桀骜不驯的小鬼。
他一直是这么觉得的。这个小鬼，除了在沐秋面前会成个乖乖女，在其他地方总是皮到想把她团成个纸团扔到窗外。
第六赛季时，她约莫也有二十岁了，总该成熟点了吧。叶修再次见到她时，她纠缠在张佳乐身边，一如当年她喜欢围着苏沐秋打转。
还是个小姑娘啊……
明明已经身材窈窕，眉目潋滟，是一副长成了的女人作态。可那份娇憨傲气，一如当年，她不曾变过。
有一段时间，她脑子不知道搭错了什么弦，惺惺作态地抱他勾引他。这可真是把叶修吓坏了，他是真不知道小弟妹要搞什么。长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他为此惆怅了许多次，经常对着电脑发呆。苏沐橙跟往常一样给他冲了杯茶，悠扬安宁的茶香让他定了定神。
弟妹最近脑子抽筋又怎么样？一开始他就决定了，沐秋最牵挂的两个人，他一定会一直守候。她就算再恶劣、再过分，那也是他弟妹，妹妹。
想及至此，他拉开聊天框，把她叫出来。
「游戏，上线！」
她连忙回了几个媚眼表情：「想我了吗？」
「嗯。」
唐晴大吃一惊：？？？
「非常想揍你，上线jjc。」
唐晴：？？？？
「你今天的比赛我看了，你被集火之后节奏明显乱了。你需要一个高水平的对手来锻炼你的抗压能力，怎么样，我这样的高水平对手对你来说不会吃亏吧？」
唐晴：下了886。
「这是职业联赛，任何一场比赛都不是那么简单。弟妹，如果你想在这个联盟生存，如果你想……继续待在张佳乐身边，你就必须不停的向前走。」
唐晴：一定要用揍我的方式吗？
「这是最高效简单的方式。」
唐晴：叶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残暴啊。[哭哭]人家要叶哥抱抱才能起来。
叶修：弟妹脑子又搭错线了。
叶修跟她进行私下训练的时候，她也时不时摸准机会从言语上调戏调戏他，次数多了，叶修竟然神奇的免疫了。
后来，看到她毅然退役，走的干净利落。
那一刻，她身为女性的光辉，就无法抑制地绽放了出来。这就是她爱人的一种方式，轰轰烈烈，飞蛾扑火，极端却又……绚烂。
他见过太多次，她周旋于男人之中，游刃有余。她笑得早就没有稚气，全然是明媚风情，唯有成熟女人才能驾驭的色彩。
三根烟很快抽完了。回忆戛然而止。
他捻灭烟头，让掺杂着雪花的冬风扑在脸上，醒了醒神，准备继续回电脑前的奋斗。
可余光却瞟到一个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起，唐晴竟然已经回来了。但是她并没有急着上楼，反而在花园里玩雪。她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是一个又一个叶修。
至于怎么看出是叶修的，很明显，每个雪人上都点缀上了一根烟。
她堆了大概五六个，手都冻得通红通红。她堆得很认真，眼睛晶晶亮，仿佛这冰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在亲手编织美梦。
叶修看得心底一暖。
他正要下台阶去迎接她，就见唐晴立起了上半身——
倒退几步，抬腿，冲刺，飞起一脚把雪人叶修踹翻！！
其表情之狰狞、力度之暴虐，看得叶修是双腿一抖。
然后她使用了拳击式，跳来跳去地把第二个雪人叶修的脑袋打飞。
放飞自我，拿包包将第三个雪人扇倒！边打边咬牙切齿地嘟囔，“天杀的男人，给你脸了，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叶修：。
他全程围观了她的暴行。
她神清气爽地泄愤完，雪地已经是一片狼藉，全是雪人们歪歪扭扭的“尸体”。
唐晴拍拍手，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纪一样表情自豪，转头正要回家，就看见叶修一脸复杂地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心虚，趾高气扬地扭头就要走，高耸的马尾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好似带出一抹冬风。
“我这么招人恨？”此时此刻，饶是叶修也淡定不能了，“刚回来，就给哥这么一份大礼……”
唐晴下巴一抬，“知道我有多生气了？”
“知道了，知道了。”叶修怂了，“不过我一直没搞明白，你这几天到底在生气什么？”
唐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啊。”
她气死了，四处寻找还有没有幸存的雪人叶修让她锤一下泄愤，发现没有了，于是她干脆朝着叶修真人走去，气势汹汹。
叶修暗道不妙，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她已经杀到他眼前。
她伸出罪恶之手，这双方才凶狠地把雪人们打爆了的双手——
带着冰冰凉的寒意，捧住了他俊朗成熟的脸颊。
指尖的温度刮出小小一道冰冷的痕迹，即便如此，他仍能明晰地察觉出，这双手的力度是温柔的。
叶修原本含在嘴边的烟卷掉了，因为惊讶而唇微张，然后被她强行撬开，深入进去。
叶修瞳孔微张，映出她闭着眼，如此虔诚。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有那么大的误解，虽然你说的对，未来变数有很多，我可能会离开你，也不可能一直跟着你。可是叶修，我除了那些熟练的技巧、固定的套路、我并不会其他什么别的了。并不是不在乎你！我在乎！我一直都很在乎！”
“叶修，我做的已经那么明显了，退役之后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就是察觉不到？”
“你这天杀的男人！竟然不知道！你不是觉得很了解我吗？这你都不知道！你算什么了解我！！”
她抱怨着、埋怨着，即便已经装作平静了，但莫大的心酸涌了上来，瞬间湿润了眼眶。
明明，叶修于她来说，曾经那么高不可攀……光是肖想就是罪孽。
她以为她来H市只是想要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她后来发现，她要的其实很简单，她只是想看看他。
她喜欢看他在荣耀里从容又不按套路的样子，她喜欢看他理直气壮的压榨各公会。她也喜欢看他烟瘾犯了之后一边匆匆出门一边在身上摸来摸去掏打火机。
她会呛他、怼他。他总会怼回来，可在她发怒边缘时，他又会顺其自然的认怂。
他很自信，所以有资本开玩笑。唐晴就跟着他一起起哄，有时他也被逗到了，会笑着看她一眼。
——她突然想通了，叶修是那么专注的人，他的视线一旦放在游戏上便很难转移。或许她一直以来在等的，就是等他闲暇时将目光移到现实，就这样温馨平淡地、自然而然的落在她身上。
她犹记得自己一生最伤心的时刻，下了雨，雨落一声一声，雨声被撞得残破不整，细密而悲伤。她忍不住缩进了吴雪峰的怀里，他这样高大的男子，却挡不住雨滴还是一点点往她的衣领里灌。
可是后来叶修试着抱住她，她湿透狼狈苍茫的衣服与心，竟在那一瞬间就被烘干了。
那时叶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是对她，是对自己。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挣扎过、抵抗过，所以当意识到理智也无力回天、浩浩荡荡再也收不回时，只剩无奈。
目光的焦点逐渐清晰，叶修甚至能看到一片雪粒落在她翻翘的睫毛上。
“……我认错。”他说。
她颤了颤眼波，眼角有滴晶莹将落未落，“什么？”
“千错万错都是哥的错，千万别哭，”他笑了笑，让气氛不再那么沉重，声音也陡然降低，凝结这一刻伴随冬日暖阳的落雪，“你知道么，只要你一哭，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我还没来得及哭呢！”
“本想着，以后再也不能让你因为男人这些事落泪了，没想到这次恰恰是因为我。”
“这下你高兴了？你看够笑话了？是不是得意死了？看我这么难受你很好玩吗？”
“怎么会好玩。”他双手捏住她脸颊两边往外扯，让她看起来胖嘟嘟的，他不由自主地舒展开眉宇，“我会记一辈子的。”
“……你！！”
他说，“因为你难受，我不会比你好过多少。”
“……”
“好了，回去吧？”
“……嗯。”
她只离开一天，兴欣的基地什么也没变。只是明明是熟悉的路，唐晴却跟不认路一样，他走哪里，踩上哪块地砖，她就跟在后面严谨地跟着。
上楼的时候，叶修自然而然的开口了，“我跟你说，你不在的这一天，老板娘搬进训练室一个大家伙……啧，你跑什么啊。”
“我好饿。高铁上盒饭太贵了，我没吃早饭。”
“哦，我早上还剩点，要不你将就一下？”
“滚！！”
推开训练室的门，声音有点大，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门口。
唐晴跟叶修一前一后的进了门，队员们好似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似的，纷纷没什么兴趣的收回视线继续训练。
唐晴在电脑前吃饭，叶修在游戏里忙碌。
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微拧着眉，有些心事重重似的。不难猜测，或许是近日公布的消息，荣耀资料片将在新年放送，版本更新，角色等级提升至75级，对于兴欣一堆新人来说，又要分出更多的时间来适应。
仔细想来，其实，他烦心的时候有不少。
只是他的态度经常是游刃有余的，仿佛任何一个很困难的事情，在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下，都变得微不足道。
可唐晴知道，他并非无所不能。很多事，不是轻轻一挥手就能解决的。他需要筹谋、盘旋、试探、无时不刻都在考虑制定周密的计划以及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洒脱气度。
她放慢了用餐的速度，若有所思。叶修沉浸在荣耀之余，却也对她的情况多有关注，很快的发现了她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没啥啊，你继续玩，小心别翻车了。”唐晴不想打扰他。
“你说就行。”叶修道，“哥听着呢。”
“……”
“我想听，”他又说，“我想听你说说话。”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嗯？”叶修操纵鼠标的速度不停，冲她微微偏了偏头。
“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只是想起来了而已。那是在百花后台，…你叼了根烟，很好脾气的在旁边等待着腾出空间让沐橙跟我叙旧。”
剩下的唐晴没有说，其实她一眼就看出，他这个人，很会自若的收敛自己，甚至感情也不太外放，除了笑笑和认真打比赛，其余的都放在心里刚刚好。
“确实挺普通的，想起这个干嘛？”叶修问。
“我们一整个赛季，才见三四次，老实说，不了解你，时间太短，你也不打算让我了解你。所以，我自然也对你没有兴趣。”
“……？”
“看吧，那时候我们谁会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啊。”她托着腮撑在桌面上，“你退役了，我也退役了，你要复出，我也来了兴欣……快两年了呢，明明一开始你就只会在游戏里殴打我，现在都跟我上床了呢。”
“…………”叶修无语，“你小点声。”
“怎么了啊，大家都戴着耳机呢。”看到叶修的面庞飞快淌过一抹红，唐晴凑过去移开他的耳麦，“这时候知道不好意思，欺负我的时候也没见你退让啊。靠，突然发现，你还真是从始至终都在虐我……”
“你有点良心行不行，除了比赛，我哪次真打死你了？还有，……咳，我哪次不是轻着点了？”
“呵呵。”
“不过，你说得对，走到这一步，真意外，也真不容易。”他难得感叹。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只是顺其自然。” 水到渠成，并没有过分追求什么，只是随缘不是吗？缘分真奇妙！一定是老天的安排！”
叶修无声地笑了一下，似乎是不置可否，似乎也是沉默的晦涩。
怎么可能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她有这样的错觉，无非是他装得太严实、忍得太辛苦。
不过，这样也好。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他宁愿她相信这一切只是轻巧的缘分，而不是他默默赌求一个仅仅是千万分之一的因果。
“我新年要回家过，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啊？”唐晴突然说。
“别闹了你，我自己家我都不回。”
“好吧。不过有沐橙和老板娘陪你，你应该也不会太寂寞。”她说，“我刚才用三秒的时间深思熟虑过了，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太没意思了，要不咱俩还是走偷情路线吧，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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