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一早接到淮安的电话,说要大家晚上一起有空去趟老太太那里。
圆圆问:做什么?
淮安也是听差办事的口吻,很规办,“老太太请了梁家的本家做见证人,要……分遗产。”
良久,电话这头的人愣在那里,淮安在那头喊圆圆。
动静吵醒了章郁云,他懒懒接过梁京的手机,替她开腔,梁淮安一听是某人的声音,不无玩笑的口吻,“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说事。”
淮安那头再重复了遍,事已至此,老太太只不过想方方面面、熨熨帖帖罢了。
章郁云撂了梁淮安的电话,宽慰梁京,家家都有这么一天,倘若哪天我走在你前面,也得有这一天。
梁京侧睡在他身旁,足足滞了有分把钟,直到章郁云来晃她的视线。
昨晚他晚归后,一言不发,整个人一身黑色西服站在庭院里的黑暗里,只有苍白的脸在昭示着他,以及寥寥的烟雾形状。
她陪他站着,问他,出了什么事?
章郁云掐了手里的烟,不无落寞地神色看他叫人嫁接过来的藤本月季,终究它没能在暖和天里候来一个花期。
梁京看出他心事重重,解语般地安慰他,“会开的,来年一定会开。”
“圆圆,我父亲不大好,我见过他的医生。说是熬得今年冬天,都熬不过明天春天。”
梁京徒然喉咙间像滚下去一截岩石,咕咚坠到心里最深处去了。
她下意识眼里有了些雾气。倒不是章郁云这般多仁义孝悌,而是惶惶间,章先生有血有肉极了,他也有气短的时候,也有难以由衷的时候。
在外人面前剑拔弩张,四下无人时,他也会舔.舐伤口。
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们父子俩早无恩情了,章郁云记忆涯头,他同他父亲就没情缘可言了。
但就是这么个人岌岌可危了,他终究难无动于衷。
大抵,人是对生死恐惧,敬畏罢了。
章郁云冷静口吻,“他走在爷爷前面,我是有心理准备的。”
梁京下意识抱住他,抱住他的身体和话语。想叫他不要说,转念作罢,也许与他积压在心里的苦楚相比,今日出口的不过是深山的一块碎石。
—
眼下,梁京去到章郁云怀里,她想鼓舞他不要尽说些丧气话,“章先生才不老,他于我是少年。”
唔,章郁云来环抱她,说这也许就是找小恋人的好处,明知道是晃无根基的话,倒也强济人心呢,圆圆就是我的一记强心剂!
说着,某人来戏弄她,梁京提醒,我在生理期。
“嗯,”他幽幽地答,出声之际来牵引梁京的手去扪他,后者气恼他永远一本颜色地欺侮人,狠心玩趣地紧握了下,
终究惹毛了某人,他捉住她的手,不让她逃。
恶狠狠地口吻,不解决了,咱俩谁都别想下这个床!
*
这日梁京下班径直来了Elaine这里,做中间见证人的是爷爷同辈的一个族里兄弟。
梁世钧夫妇没有到场,他们也签了公证书,认同老太太名下余产作三一三十一的分配。
说是平均,但老太太终究还是要把男孙放在前头些。她说将来她去了,终究丧事灵位的,要靠淮安来操持来供奉。
剩下两个妹妹,将来也指望作兄长的多多帮衬。任何时代,这娘家人都得能使上一把力,才不枉姑娘家嫁出去一遭被冷被嘲。
江北的那套房子,Elaine委托淮安全权挂牌出售,所得房款,三兄妹平分。
户头上还有不到八十万的积蓄,姊妹二人一人二十万,淮安多得的那一点算是他将来为我奔走的辛劳钱。
老太太剩下的一些积蓄,就由着她同陈妈过日子。连同她将来去了的丧葬费全在自己手里,这一笔,将来单独淮安来领。
至于剩下的梁家家私,就保持不动,由着梁家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你们姊妹俩也别不平衡,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男婚女嫁,也不只是我们梁家。总之,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心里记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Elaine到底没有再去细究给到儿子儿媳的产业如何分配了,那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今日这样的局面,已然是万幸了。圆圆得这些,她也相信,姑娘心里绝不会喊不平。
从头至尾,梁京最边缘地站在角落。直到本家爷爷喊圆圆上前按手印的时候,她无声无息两颗热泪砸在红色手印上,晕染了一圈。
她依旧不言不语,章郁云说得对,终究要有这么一天。她这个时候绝不会逞什么孩子意气,那才是辜负Elaine的一片心。
因为圆圆知道,Elaine对今日这样平和的局面,已然超出预估了。得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圆圆以平等的继承权参与了这个家庭分配。
事情告一段落后,淮安同斯嘉送本家爷爷回去,梁京今日留在这里过宿。
老太太坚持要送本家兄弟出门,梁京细心扶着Elaine。
庭院里,二老热络话别,梁京担心Elaine扑了冷风,一味地替她掖好肩上的披肩。
车里的斯嘉望在眼里,迟迟不语。
送走了一干人等,祖孙俩一步挨一步地往回走的时候,Elaine径直来问,“是有什么心事?一个晚上心神不定,愁眉不展的。”
“哪有。”
“你瞒得了你自己,都诳不过我老太太。”
*
是夜,圆圆和Elaine一道睡的。
天凉了,Elaine原本就怕冷,叫她开空调她也不适应,苦在这里没有地暖。
圆圆睡在她脚头,她小时候就经常这样,给奶奶捂脚。
“说说罢,我们姑娘又遇到什么难事了!”老太太靠在床头灯前,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夜读的书也没心思看几行了。
梁京沉默许久,才把昨日的经过告诉了Elaine。以及,晚上章郁云的一通心神也一并相说了。
Elaine听后,显得郑重沉着极了,“其实你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是。我并不想多嘴。况且他父亲这样的身体……”
“嗯。”老太太合上手里的书,摘掉花镜,招手要圆圆到身边来,“先不谈你只看了那一幕,事态可大可小,章熹年如今身体一日一个变化。”
“任何人去透风声,都不能是你。”
挑祸这事,担得罪名大了去了。
不说章家名誉扫地,可能还要牵连到晏云都跟着吃枪.子。
郁云同他继母的关系,大家有目共睹。
章家原本就为遗产的事打口角官司,这事平白挑开了,多少人不得安宁。
且退一万步说,章家那爷孙俩什么手段什么人脉,根基错综复杂。“圆圆你还年轻,不懂裹着张皮甚至遮羞布过日子的苦楚。”
一言惊醒梦中人。梁京兀自一激灵,
“Elaine,你是说,章郁云不一定不知道?”
老太太定定阖了下眼,教诲圆圆:日光之下,原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的。
圆圆,你一日没和章郁云夯实了名分上的关系,都不可以过分参与他的家事,
家家都是一个个圈,圈住的,是甘愿待在里面的人。
有些龌龊事,倘若他不言,那是他有他想守护的颜面;
他不同你说,也自有不说的道理。
*
梁京正经地听了奶奶的教诲,原本已经打算把这事彻底咽下去了,
可是事与愿违。
直到傅安安给她打电话,邀请见一面的时候,梁京才想纠正一下Elaine这个老小姐的涵养:
你说的那些都得和君子打交道,
摊上小人,你不去找她,她反过来找你。
傅安安口吻清冷,说想找梁京单独聊几句。
不知道圆圆肯不肯,或是敢不敢?
梁京说她得加班,事实上她也没撒谎。
那头说,可以等。
梁京缓缓,终究还是应了,问她地点。
酒店咖啡厅里,傅安安提前给梁京叫好了杯咖啡,后者生理期不想饮这些,傅安安没所谓,“那你看看想喝点什么,自己点。”
“章太太找我有什么事,您直接说罢,我确实公司还有事。”
“这么说,你在郁云的圈子里干得还不错?”傅安安话里有话,且无尽嘲讽。
“一边学一边干。”梁京不卑不亢地答话。
有人听去了这一句,像是听到了莫大的一个笑话,有人咯吱她般地笑没个停,“别说,你这么骄矜,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像个没病没灾,专想着踩着男人上位的那些白领女人。实则呢,就是个捞女。”傅安安其实保养得很好,眼底脖颈都没多少岁月的痕迹。
女人老都是从颈部最能看出真章,但她没有,没有那些松弛的迹象,妆容也勾勒得无懈可击。
平心而论,她很漂亮。
章家两兄弟,都随母亲。
此刻梁傅二人气场乖张地端坐着。过道里一行男女经过,其中一人笑声大了些,引得原本就无心应战的梁京侧首来望,
这一望还望出了熟人。
梁斯嘉脚步一顿,先是看见了梁京,想着出来social也能会上她,果真一家人。
她还来不及嘲讽,就看清了梁京对面而坐的人,傅安安!
这个女人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相比而言,他们梁家这老幺就逊色多了。
傅安安压根没眼睛瞧梁斯嘉,从前她就看不上梁家这对母女,无论是斯嘉想攀他们章家哪个儿子,傅安安的嘴脸都是你不配!
今儿个,摆明了,是来为难梁京的。
后者也不主动和斯嘉打招呼,这使得梁斯嘉更不愿意主动示好。正巧朋友唤她了,梁斯嘉也自觉归队。
心上无端冷漠,随你去罢,你当章家那么容易沾上的。
*
傅安安毫不理会这一小段插曲,表明今日见面的由头:
是章郁云父亲要求的。
“要求各人归各位。梁小姐也折腾不少时日了。该得的也差不多得了,或者,你还缺什么,你同我跟他父亲说。”
“也别平白为男人沾个去不掉的骂名。郁云的性子我还算了解,在他手里过去的女人,说海了去了,你小姑娘家终究要伤心的。但事实就是呀,他们这样家世的男人,不去招惹女人,都有女人招惹他。不单单郁云,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个德性,你看他成日见地换女友,叫他定定心成个家,他说没对象了。”
“到底郁云比晏云长情些。或者说,你圆圆叫这男人洗心革面地长情起来了,了不得,他前儿个惹得他爷爷发了老大一通火,因为什么呢?”
因为梁京的身世,因为徐太太有出丑闻私生女的事,叫徐主任质疑章郁云了。质疑他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接近他们,关键时候抛出了圆圆这个诱饵。
梁京听到这里,她内心波澜未兴。因为这个误会,她和章郁云早就解除了。
她也不会轻易听外人挑唆。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因为她个人与生母的嫌隙甚至龃龉,章郁云可能与徐起屾那头的对公业务会被后者使绊子,不谈百分百,但章家已经在做全权撤退保全的打算。
这个紧要关头,拿不到对公业务的这笔贷款。
章家得自己补上那十个亿的资金缺口。
也就是这个长线项目,章郁云跟了这么久,可能本套本都未必合拢得回来。
这个掼跤,在这关键时刻,无疑是在他爷爷那头减分的。
因为郁云多少儿女情长了。
再有,傅安安转告前天章郁云在爷爷、父亲面前撂得狠话:
他要梁家的姑娘。同父亲作气的嘴脸,无非就是气父亲在母亲过世不久就急急娶了新妻进门。
到头来,怎么恶心怎么来,哪怕爷爷同父亲忌讳梁京的毛病,他都可以口出狂言,一辈子不生孩子也不要紧。
他知道梁京有什么毛病,没所谓,从根源上刹住问题就可以了。
根源就是,不要梁京生下章家的血脉。
或者,郁云单独跳开梁京,延续章家的香火。
—
傅安安眼睁睁地看着梁京整个人的生气在降落或者消陨。
是,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受得住这样的“侮辱”。
口口声声地爱你,但孩子不同你生。
这厢,梁京依旧没去喝傅安安的咖啡,只是她两只手好像没着落,她想扶点什么,或者需要一点活着的热度。
她脑子里有东西在盘桓:他为了她,家族生意都背负上这么大的风险,却只字不提,还按部就班地给她买这买那;
他们多次在一起,无论再性情,他都会理智地做安全措施;
也问过她,把兰舟当儿子,是不是很为难。
这些属于章郁云的擅专已然要摧毁她的理智了,梁京又坚忍地逼着自己念念Elaine教诲的话:
他不同你说,自有不说的道理。
无论如何,她要听他亲口说;
无论如何,再怎么不痛快,章郁云与傅安安二者间,梁京没有理由全听外人的一面之言。
就算一刀两断,她也要当着章郁云的面作决定。
良久,她发声,心里计较着不能全由傅安安一个人说这么久,“章太太,我和您一样,想做个好人。在章郁云心目中更是,您这般激我,不过就是想我去他跟前闹,然后顺嘴指摘你,这样我有理也变没理了。”
“因为,没人会信一个疯子的话。”但她不是,她从来不是个疯子。
“事实,我也会亲口问问他。”梁京冷漠且理智的眼色来睇傅安安,后者再熟悉不过这种目光了,属于章郁云的傲慢清笃。
“且坐在这里,我更倾向于一种念头了。也许他知道,或者章爷爷也知道,甚者,他父亲本人……”
梁京被泼淋了一杯热咖啡。
因为傅安安全然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认知里的梁京就是不正常的,正因为这份不正常才显得后者方才的逼迫更加妖魔化,
她的假设着实叫傅安安慌张。本能地就是气急败坏。
她说也许不要她去拆穿她,章熹年一早知情……
*
远远看到一杯咖啡泼到梁京脸上,那头的梁斯嘉坐不住了。
她一副被逼动身的架势,才到梁京跟前,后者抹抹脸,狼狈但不失礼数:“抱歉斯嘉,我今日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聊。”
—
约会的男士走过来问斯嘉,什么情况?
“没什么。”
梁京今日这样的性情冷傲,是斯嘉从未见过的。
不多时,后者同样抱歉身边男士,“我们今天就到这儿罢。”
“梁小姐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
从酒店那头出来,梁京第一次在章郁云酬酢时间内打电话给他,他掐掉、她继续。
如此孩子气,甚至娇纵顽劣。
不多时,章郁云出来给她回电,张口趣味地问,“天塌下来了,要这么急call?”
“章郁云,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哪个家门口?”
“你有几个家?就是你儿子待的地方。”梁京口吻很恶劣。
“圆圆……”
“你大可以先忙你的生意,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等你。”
她再说,“我要那枚扳指。”
那头的人静默了几秒,“圆圆,”依旧唤她的名字。
圆圆回应他:“章郁云,我也不想和你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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