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桐楼。
取自“其桐其椅,其实离离。”
也是她的闺名。但是她的名字不是他起的,是他兄长起的。
再准确地论,是慕伯伯改的。
早先她进学堂前只有个乳名,阿娘从前喊过,再往后,只有慕二他喊。
圆圆。
眼下,周椅桐立在顶楼楹廊上,挨着朱色阑干,风吹着她身上的月色袄裙,荡摆得厉害,像个白事灯笼在那摇摇晃晃,风再紧一些,她就破了。
冥色高楼,重屋从外面落了钥。
金陵急得在楼下一声赶一声地央求,姑娘,你莫做傻事,奴婢已经着人去通知二爷了。
慕筠笙赶到的时候,外面哈气见白的冰天冻地。他于暗色里一记趔趄,狼狈仓皇,好在庆元扶住了他,后者先瞧见了姑娘,连忙厉声喊主子望——
周椅桐已经在上面悄无声息地站了约快半个时辰。
她在望重楼之外的天地,茫茫的白霜笼一城,上弦月歇在枯树的枝丫里,也沉在拔去残荷的寒塘里。
慕筠笙抬眼望到的她,厌世且颓靡。
瘦削的肩膀,尖尖的下巴,长发皆散着,被冷风吹扬起,弥漫半张脸。风中还有惊鸟铃的声音,泠泠作响,顶楼上的人通身全无钗环首饰,赤着双足。
他额角微微在跳,心更是犹如擂鼓,
但声音毫无破绽,“圆圆,下来。”悠扬且漫不经心,这是命令,他一贯的口吻。
*
慕家向来讳莫如深的一桩事,就是二爷身边的周姑娘。
近侍大丫鬟到角门小厮都知道,二房最最尊贵的是二奶奶,最最得宠的却是周姑娘。
不是妾,不是通房,不是丫头,就是周姑娘。
二爷时常挂在嘴边,查点起一个人,惯会问,“姑娘呢?”
说的就是周椅桐。为了这个女人,慕筠笙甘愿领家法,甘愿在祠堂跪祖宗,甘愿在岳丈跟前站规矩,始终没肯放人出去。
庆元听过姑娘和二爷起争执时的犯上话,‘二叔惯会用自己中意的方式欢喜人。不、我不是人,我只是二叔豢养在身边的一只小畜生。’
‘圆圆,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日不落地送你去念书。念得你心思大了,心也野了,其实姑娘家的要那么多墨水作甚呢,你瞧瞧你自己,远不如你阿娘过得快乐。’
周椅桐那晚气走了慕筠笙,‘是。我阿娘是个娼妓,可是她起码还有自己选恩客的自由。我没有,我只能被你锁在这个庭院里,等着你隔三差五地记挂起我,来赏赐我点恩泽。继而,慕家上下听着风吹草动行事,二叔来我这里,我就是没名没分地掌上宠;犯了二叔忌讳,您不来我这里,我甚至一日三餐都不能管饱。’
她说她早过够这样出卖.皮.肉的日子了。
这个宅子里有鬼,会吃人心的那种鬼。
她求慕筠笙,二叔放我走罢。这样你对家族有交代,对主母及其娘家有交代,至于她自己,就让她自生自灭罢。
她真是跪在慕筠笙脚边央求他,如同她当初第一次给他磕头时般地小心翼翼。
慕筠笙俯身望她,暖室里的烛火晃进她的眼里,别致温柔极了,他捏住她一脸的女儿色,话音空落落地,“圆圆,放你走,那我怎么办呢?你要去自生自灭,不是要我和你一道死嘛?”
你不会死的。
周椅桐蓄着泪目送慕筠笙离开,久久才呢喃出声。
*
椅桐楼原是用来藏书的,在宅子西南角上,大爷因病去了后,这处就腾出来,专门收留大爷的藏品及旧物。
最后也成了周椅桐的禁足地。
她的命原是慕伯伯护的,护到最后,她成了慕家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禁足的安排是慕筠笙的母亲亲自派的。二爷再掌权管事,也不能真和母亲闹翻脸,除非他真不要圆圆活。
老太太骂周椅桐是淫.娃.荡.妇,所以才会她那个贱胚子便宜娘索了慕家嫡长子的命,如今这小贱胚子再来索她次子的命。
她要周椅桐跪在大爷的藏书阁里,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慕筠笙与正妻的头生孩子夭折了,隔了几年的第二胎也落掉了,再后就迟迟无所出。母亲将所有的过错全扣在他身边这丫头身上。
“老二,慕家如今是孤儿寡母,式微单薄,我体谅你年纪轻轻出来替兄长管家。但凡事还要有个章法,纳几个妾室也只是繁衍子嗣的用偿。如今,你朝訾家保证,正妻无所出前,你绝不会有任何庶生子女,已然乱了纲常。你为了个不妻不妾的狐媚子赌这样口头上的咒,是要伤阴骘的。”
“何况她……”兹事体大,老太太就算不顾这丫头的死活,也不能失了慕家的颜面。
但也不敢轻易就处置掉这丫头,老主母明白,这丫头是筠笙的逆鳞,矫枉过正,反倒是伤了母子情分。
最后裁度出这样的结果,周姑娘禁足椅桐楼。
何时能出,那就要看二爷自己。
二爷何时有嫡生子女,那周姑娘就何时解禁。
但倘若爷还有旁的什么主意要拿,那就一并预备起老太太的身后事罢。
母亲差丫鬟送来一道白绫,骇然阴鸷、咄咄逼人。
*
重楼锁进去一个大活人,还不允许带任何侍候的。
只管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短短十日不到,下人来报,姑娘爬到了藏书楼最上一层的楹廊上,像是要……要……
慕筠笙从酒楼席面上下来,在楼梯口等庆元后面的话,“要什么?”
庆元急急跪地回,“像是要轻生!”
被禀告的人一身酒气,入耳了什么晦气话,顿时光火,抬脚朝庆元心窝处踹了一下,跌地的庆元差点滚下楼梯去,“二爷,快些回去看看吧,姑娘她……”
重楼的钥匙还在母亲处,慕筠笙着庆元去老太太院里拿。转念,也料到能要到的可能没有几成,他干脆要人撞门拆锁。
顶楼阑干边的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一只脚已经迈出生死之外,偏慕筠笙这个关头回来了,回来要她回头,或是拖她再进那个深渊。
他从来是个冷性子的人,只有缱绻时候,才会朝她说几句软话。
眼下,他拿戾气冷漠逼她,“圆圆,我早说过,跟着你身边的人就是你的。你对他们就对,你错他们就错,那么,……,你倘若死……”
金陵从前是二爷身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丫头,原唤小寒,还没梳头前只在外头管些烧茶、看火的粗使差事。
周椅桐去二叔房里请安,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小寒跪在风雪边的檐廊下在挨手板,寒天腊月的,与她一般大的孩子涕泪俱下地求饶,她立时就想起进慕家宅子前,被阿娘调.教着弹琵琶时受得戒尺苦。
没几日,二叔要拨几个下人给她使。周椅桐即刻就指中了小寒,慕筠笙只当她年纪小,自然想选个年岁差不离的一起玩,一口答应了。
除了小寒,他另外又叫近身丫鬟宝函挑了几个伶俐的丫鬟、小厮到周姑娘院子里。
金陵的名字是周椅桐给改的,慕筠笙问她为什么改这么个名。
她这两天在背先生留的课业,其中一首《题金陵渡》,唐代张祜的: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周椅桐背完诗词再说,她是金陵人氏,就趁手改了这个。
二叔觉得不好,就重改个罢。
慕筠笙放下手里的茶盏,唔,原先的小寒就很不错呀。
周椅桐兀自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耷拉着个脑袋,良久才道,哦。
不过之后他再来她这里过问她功课时,使唤起人来,都是喊金陵。
十年过去,主仆二人安生日子其实没过多少,金陵尽跟着她一道看人眉高眼低了。
眼下还跪在地上,求姑娘下来。
楼上的她哀怨凄婉地朝金陵一笑,“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想再挣命了,好累,她也不想再出这重楼了。
*
“岐臣,”从前只有在帐帷里,她才敢这样喊他,“如果因为我,你发难了金陵他们几个,我保证会恨你,生生世世。”
北风紧了些,她的话是嘶吼给他的。
门也被撞开了,慕筠笙跌跌绊绊地爬上楼,挨她只有十来步远了,却看到她整个人已然全在阑干外,手一松,人跌下去,不死也会废掉。
他忍着翻江倒海的怒火,连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圆圆,听话、过来。”
他伸手于空中,想碰及到她。
“二叔从来不信我。我却从会您第一眼开始,就信着您。”
“那孩子是你的。你再不信,再厌弃我,都改变不了这个骨肉实情。从你亲手给我灌那些药开始,你就该明白,我们回不去了,我恨极了你。这种又爱又恨的牢笼日子,我早过够了,我同你说过的。”
“圆圆,你也说过,你要报答我的。你要留在我身边,生生世世报答我的。”
“二叔信我的话嘛?”她徒然冷笑落泪。
他们之间积攒着尘埃般绵密的嫌隙。慕筠笙面朝着楼阁外的月色,垂首就能看到楼下涌荡着的白霜,他始终还是那样严正肃穆的家主颜色,不容置疑的定夺,半点情面都不会饶。
但这是他的御下之术,
圆圆合该是这些拢共之外的存在。
他不回答信与不信。
只一心要她下来,放弃这不该有的寻死念头,“圆圆,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地待在我身边呢?”
周椅桐面上的笑溃散开,支离破碎的,像一件瓷器裂开条条纹理,破损了姣好的容颜。她刚小产不久,经不住这样的冷天冻得,气力也消散殆尽。
慕筠笙身边的庆元是家生子,七八岁起就跟着他的,主仆间自有经年的默契。慕筠笙正面同周椅桐缠话间,庆元已经从另一边楹廊悄声绕过来,想趁周姑娘不备之际,揪住她。
岂料周椅桐闻言间已经松开一只把住阑干的手,顺势摊开,月色下看,掌心里依稀分辨得出,那是一枚成色上乘的翠玉扳指。
是慕筠笙落在她房里的,
她在禁足前,什么都没带,唯独这枚他的傍身物:
翠镶金里扳指,金里上梵文镌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从前见二叔开怀的样子,眉眼里藏着笑,我说二叔是个活菩萨;
竟不知,您也是个恶鬼修罗。”
“二叔,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你痛一痛,疼一疼的嘛?”
周椅桐想见那样活生生脆弱的慕筠笙,想见当年因为长兄病故,在她一个孩子面前落泪的慕二叔。
这个宅子如果真有鬼且食人心的话,想必她的没了,慕筠笙的亦被吃了。
倘若她真走不出这宅子了,那就把她的命留在这里罢。还慕家养她十年的恩情,也抵她腐蚀人心的罪过。
要她再回那个院子里去,点滴到天明地等一个人,她不愿意了。
也没那个清白身心去守去等了。
*
庆元将将拉到姑娘袖上的一角,
眼睁睁地看着姑娘把那枚扳指凑到唇边、送进嘴里,她堕楼是假,吞金才是真正求死的念头。
“椅桐!”慕筠笙几乎顷刻间扑了过来,重楼间只听一声裂帛声,
高楼之上像是掉下去一件什么物件,幽冥骇然,嘭然落地,
卵石与碎瓷片铺成的花街,形如织锦,大片的墨黑色收敛住了横散开的殷红血泊,
于暗色里,
浑为一体,瞧不见任何腥气与戾气。
一切仿佛如惊梦般,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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