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饭桌上,奶奶还在念叨这事:
醉酒呀,多大的洋相啊,圆圆呀,囡囡啊。
你昨晚的样子要是被你爸爸、阿姨看到,又是一场仗。你阿姨那张嘴,不说你骨头轻我就信服了。
梁京的身世,奶奶并没有瞒她。她十一二岁,真正开始识文懂礼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了。梁京对生母毫无记挂,也不记恨。
奶奶教诲过梁京:人生,除去生老病死,没有大事了。
而这四桩事的底色都是悲凉的,都逃不过一个哭字。圆圆,你要记恨你母亲嘛,无论她怎么错,她起码给予了你姓名、给予你经历人生四哭的机会。
放在心上来回地恨,不如从头至尾没介怀过。有些人命中情缘线重一些,而有些人浅。
奶奶同圆圆正色:大抵,我们都是后一种人。
梁京从未恨过亲生母亲,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没介怀过,如何谈恨。
*
她不是第一次喝酒,逢年过节,她都会陪奶奶喝一点。而奶奶保留沾酒的习惯,是因为爷爷在世的时候,二人经常小酌,或逢喜事、或不顺心。
Elaine说,酒品现人品。轻轻松松就由着意志被淹没掉的人,很不争气,轻浮狂妄。
还吐了人家郁云一身,这事由着人家笑话三年都不止的。
圆圆呀,我真得很生气。
“嗯。看得出来。”梁京一边给吐司抹果酱一边应承Elaine的话。
“梁京!”奶奶已经大名正经警告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周五,她还得上班去,“我找机会,正式给章先生道歉。还有,他衣服我会拿去干洗,送还给他。”
奶奶是一个尤为讲究这些细节、礼数的人。听圆圆如是认错后,听神思索状,缓缓,和陈妈商量的口吻,“下周请次客罢?”
陈妈问,“请谁?”
她们回来这些时间,章仲英邀过两次,沈韵之都婉拒了,叠了人家好几个人情没还了。一遭为圆圆工作;二遭嘛,昨晚章家郁云亲自登门,沈韵之匆匆待客,对方也略坐寒暄后就告辞了,沈韵之自身出发,始终觉得小家子气了些。
朝里朝外,沈韵之都觉得还是不要和章家生分了得好。
“请章仲英爷孙俩。”奶奶在梁京出门前,正色发话。
*
家中宴请定在一周后的礼拜天。
章仲英一口就答应了,至于章郁云那头,梁京帮着陈妈打扫卫生时,听奶奶说,看情况。
贵人事忙。看情况,一般而言,赴约的几率少。
中国人社交辞令就是这么模棱两可。
结果,周六这天晚上章郁云亲自给奶奶来电话,说明明日他会来,也为前些天没正经答复奶奶而歉仄。
梁京在边上啃苹果,听了个大概,不禁唏嘘,这人……还真……礼多人不怪。
Elaine撂下电话,批评圆圆的不以为然,“你们啊,我们梁家三个孩子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郁云的八面玲珑。”
梁京:当然。他的红粉都能排到护城河了,这个排面还不八面玲珑?
只怕十面、百面也都当得。
外面才九点不到。圆圆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和奶奶、陈妈她们说晚安,推脱她困了。
“那就早点睡。明天给我早点起来。”
梁京莫名烦躁。周六她去工作室无偿加班了半天,这周就剩明天一个可以睡懒觉的名额了,还被章家人剥夺了。
她当然知道,Elaine是为了她才这般劳心劳力。
奶奶越这么着,梁京反而越挫败。挫败她都这么大了,奶奶还处处为她绸缪。她还不可以劝奶奶打消这些念头,因为在老太太眼里,你好好的,对我就是最大的还报。
她如何好。梁京突地停在楼梯处,俯首看楼下,奶奶还和陈妈聊着明日中午的菜品,明日Elaine要亲自下厨,烧菜和做甜点。
屋内灯火有限。老人节俭的习惯,都是用哪揿哪,有时梁京不随手关灯还要被说教几声。
她站在梯阶上,闷声自省,她的好,就是病情不反复;
不困顿自己,叫Elaine痛心疾首。
高中那会儿,她见不得半点血腥的东西,夜夜惊梦,有时满面泪的喊疼,
吃什么吐什么。
陈妈后来告诉她,那会儿圆圆熬不过来,老太太可能也就随你去了。
Elaine说,就是圆圆爹妈造孽了,才报到孩子身上。
但凡我能替她受了,我早就拿命替孩子抵了。
梁京闻言,哭得歇斯底里。
她谁都不该欠,唯独Elaine。Elaine要拿命替自己抵,那梁京拿什么还报她呢?
至此她明白了,她只要好好的,不发作,对于奶奶的治愈力有多大,是宽慰,也是宽宥。
如果Elaine于梁京来说是根,圆圆汲取着奶奶,才有着积极生长向上;那么旁余人,于她就是细枝末节。
必要修剪砍伐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譬如章郁云这事。梁京原想和Elaine好好谈一次,谈梦中人与眼前人恰似一面,谈她近日又频繁做那些梦了,但是,Elaine,你不要急,我没什么不好,是真的。相反,我平静了许多,能从
梦里平和的醒来再平复入睡。
是真的。
她原本想这样和奶奶谈的。如今,思来想去,作罢了。
纯粹不想老人家再担心,乃至吃心。
梦再逼真,终究不是事实。
即便椅桐真是她,可是她不是椅桐。
梦中人也只属于梦中她。
何况,那一世已经烟消云散。
末了,她问自己,云烟又到底是否真实存在?
她拿什么去说服周遭人,以眼泪?以心跳?
*
次日,早上不到八点梁京就爬起来了。
开车载陈妈去菜场买食材,回来再帮Elaine洗那套白瓷宝相花的餐具,餐桌换了新的桌旗,瓶皿里也水养了新的鲜切百合花,Elaine让梁京把百合的花蕊全剪了。
章爷爷不喜欢花粉,沾到身上或家具上都不好洗,他从前的旧习惯,这种狐尾开花的,都交待把花蕊绞了。
梁京至今只会烧些简单到油盐翻炒就能起锅的菜,有陈妈在,她也轻易摸不到锅铲。今天Elaine亲自下厨,做她拿手的响油鳝糊,还有蟹粉狮子头。
梁京想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老太太嫌人多,把她给赶出来了。
院子里花草早上还没浇水呢,前几天陈妈秧的青椒苗早晚也得舀点水饮一下。
索性梁京就被派了这差事,从而被赶出了厨房。
她换了外出鞋,接通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手持着浇水喷枪,远远地看着水雾水珠尽数去花草上,毒日头下,能看到折射出的七色光。
梁京恍惚出神时,外面有车泊停、引擎熄火的声音。
隔着铁艺栅栏,能看到章郁云推门下车的身影,他自己开车的,那辆不久前被梁京追尾的大G。
章郁云难得一身休闲穿着,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打散卷着,水洗蓝的仔裤。
如此轻描淡写地出现在烈日白昼里,平添几分减龄感。其实至今,梁京都不知道他具体年纪,总之,三十岁开外的男人。
章郁云从车头绕过去,给爷爷开车门,扶老爷子从后座上下来。
梁京这才关了喷枪里的水,迎出门去,和章爷爷打招呼。
章仲英热情回应。他们说话的时候,梁京要扶章爷爷进去,一直在后备箱处拿东西的章郁云提醒爷爷,“您和梁奶奶约的是十点,现在提前一刻钟有多哦,不要问问人家主人,方不方便?”
“方便。”梁京对某人的守时观有些不受用,她的话出口,不是应允,而是叫板。
这是他们两个本尊才听得出的机锋味。
章郁云没再说话,梁京扶章爷爷进里。
奶奶闻得动静,已经在玄关口迎接他们了。老友阔别许久未见,琐碎一些问候话,别的没什么,倒是难为郁云了,奶奶要梁京帮着接一下东西。
章郁云来做客,自然不能空手而来,“爷爷说您现在还能吃几口酒,就带了几瓶红酒给您。”旁余的就是果篮,他臂弯里还有两束花:
一束黄色马蹄莲;一束香槟玫瑰。
前者问梁奶奶好、后者赠梁家圆圆。
章郁云说,“来之前,时间窘迫。梁奶奶可别怪我躲懒,想来想去,送女士鲜花,总不会错咯。”
Elaine很受用,包括帮着拿东西进里的陈妈也跟着欢喜章先生的面面俱到。只有梁京,鼻孔出气:
无非是从脂粉堆里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罢了。
切~
还有,白占了她人生第一次收男士鲜花这样的名额。
奶奶请章家爷孙进里屋喝茶,梁京想着院子里浇花的水管还没收,再次折出门去,收尾手头上的活,花和青椒秧苗都浇水完毕,
她见最角落上花盆子里的西红柿有几株上结了几颗沉甸甸的果实,红透了。
走近弯腰去摘,回过头来,就着水管里的水,清洗干净。
一切停当后,她开始收水管,视线一偏,才发现门楼廊檐上,立着一个人。
章郁云与她视线相撞后,一副没所谓地坦荡,信手走下台阶,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并管她要一颗洗干净的新鲜番茄吃,也料到她会给,一边伸手一边与她寒暄,“这些是你们从江北带回来的?”
总不至于是原先房东种留在这里的。
梁京沉默抛一颗番茄与他,也沉默回应他的问话。
“你奶奶是个很有生活仪式的人,处处规整有致。”说着,他回首来汇她的目光,像是要得到她肯定的话。
梁京一直没正式和他打招呼,像是别扭又像是不通这些人情世故,章郁云正路走不通索性走邪路,
“怎么样,是上周的酒还没醒透?”
“……”
盛夏天热,梁京编着单股侧麻花辫、一身绿色印花T恤,印花的字母是Wednesday。说实话,她皮肤白,穿这样的绿,愈发地衬得白惨了,毒日头一晒,白中泛红。
章郁云其实无心玩笑她,只是她迟迟边缘感地不言声,招惹到他了。上回也是,唯有冒犯,她才有反应,尽管有要跳脚、不快的嫌疑了。
没所谓,生动起来才有意义。
果不其然,梁京朝他稚气一横眼。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焰,照在她的眉眼间,仿佛能映出底子里的病弱感。
章郁云无痕错了错身,遮住她面上一些阳光,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门外有人造访:
“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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