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足劲地一巴掌。
打下去,瞬间半边脸红出几个骇然的指印。
当事人被打得耳里嗡嗡作响,偏也是个硬骨头,强挨着疼,不拿手来捂。
姜南方无由蔑笑起来,“上回我就纳闷了,这几年怕是病根子除掉了?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上回就和我不是的,今天又是这样,拿得谁的谱呢?还是你奶奶有多少体己都给了你!我看如今腰杆子硬得很嘛!”
“要么就是你奶奶把你托付给章家了?攀上个老高老高的枝,再也不愁了?”
老太太也没想到圆圆会和姜南方正面起冲突,心疼姑娘被打了一巴掌,但明面上也不好直愣愣地包庇,只连声呵斥了几回,叫圆圆不准这样。
姜南方不中意梁京是一方面,这些年夹枪带棒地,最主要的还是认为老太太有多少私房钱过给了梁京,后者自己被中伤几句倒无妨,她实在见不了Elaine被一个晚辈这么欺侮。
俨然到了作威作福的地步了。
“阿姨,其实你们心里比我清楚,奶奶到底还有没有家私。这些年,除了她身上的冷和热,还有什么你们没有拿走。”
“圆圆,你给我上楼去!”Elaine再次发话。
姜南方全然不信梁京有这般伶牙俐齿的一面,心里混沌一琢磨,嘴里当即就糟践人了,“呵,你们还别不信,这上梁不正就下梁歪,老皮料准保养出小皮料。”
“你那个不知影子的妈,当年卖肉的时候,也和你差不离的年纪。如今,越来越有你生母的样子了。”
这是一个死循环。梁京的出身,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生母,就像她的一道罪过,黥面永远追随着她。
她任何时候都不得高声过人,仅仅因为她有个没得选择的妈。
“可是如果奶奶说的没错的话,阿姨您并没有见过我妈,不是嘛?”梁京又开始犯轴了。
Elaine眼见着局面到了最坏地步,她一忍再忍,其实发一通火再容易不过,哪怕此刻叫梁世钧和淮安过来都很简单。
人生起初会认为进很难,其实退比进还要难。
所以,老话的中庸余地是很有道理的。
姜南方今天这一大车皮的话,确实有蠢钝,但也有她处世的道理在。Elaine老了,她不得不为圆圆留余地,留退步,她护不了圆圆多长时间了。
这个节点,得罪这个继母,圆圆将来日子会很难过。
“圆圆,我和你阿姨讲话,你抢嘴多舌的像什么?和你阿姨道歉,然后上楼去。”
梁京未必不能理解奶奶的苦心。只是人虽说有韧度,可总有个最大值。她心里已经到了极限值,被人起底地这般侮辱,已然摧毁她所有的尊严。
她从来不承认羡慕别人。羡慕别人的家庭,羡慕舍友聊天的开场白是,我妈说、我爸说……
甚至她从来没说过,羡慕淮安与斯嘉。
他们在父母身边长大,天底下最稀松平常的人伦。
偏她没有。她没有所谓的父母,只有生父、生母。
就像今天,姜南方为了斯嘉,可以跑过来和婆婆吵架。理由梁京听懂了:
斯嘉恋着章郁云,而后者没有这个想法,
他们得知奶奶为了梁京在与章家来往,就气不过,气奶奶没一碗水端平,操一样的心思,帮着他们达成愿望。
梁京瞧着姜南方那面露凶色的脸,她讲不出对不起,也不想讲。
哪怕违背奶奶的意愿。
甚至有一刻她狭隘、阴暗极了。就像两个大打出手的人,总要分出个胜负。又或者,她正如她这继母所言,她不是一个好人,因为她有个路数不正的母亲。
末了,梁京开口了,不是道歉:
“阿姨,我今天好像明白一件事。”
“您似乎极为渴望章先生能成为您的女婿。”
某一瞬间,姜南方像是被踩到痛处般地,颜面里的上风坠坠地往下落。
陡转直下的是气急败坏。
她二次扬起手,被老太太呵斥住了,“南方,你这一巴掌再打下去,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我真叫世钧和淮安来,你不见得占到什么便宜。”
“圆圆对外只说是收养的,你们这些年也都全当收养地来看的,我手上能贴补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你也不必拿话来堵我,我今儿个就给你交个底,我手上还有些能度日的积蓄,我还没老糊涂,也都自己在料理,再有就是江北那套房子,原本买的时候,是为圆圆上学便利,但不是给她的。我将来横下来,这些都一式三份,三个孩子不欺不瞒,我会给淮安交待一下。”
“当然,你们到时候不肯给到圆圆,那也没办法,她原本就是个‘养女’身份。我反正眼睛已经闭了,由你们去罢。”
说回斯嘉头上。“嘉嘉这事,我今天就表态了,到此为止。你若实在还想攀章家这门亲,自己去和郁云父母谈,那大哥儿是个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六亲不认,章仲英在,他还老实点,老爷子一没,章家还有谁擒得住他。他心思在嘉嘉身上还好说,你要我说多明白,当年就只提了一嘴,人家就打回来了。”
“那章郁云自己没这念头呀。我们梁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嘉嘉有这个痴心,你作母亲的但凡清爽些,都要劝她打消这个念头。而不是为了和我挣口气,在这钻牛角尖。”
“退一万步讲。今天这事,就算我和章仲英可以包办强按头,你当嘉嘉嫁过去就有好日子过嘛!”
梁京可能看不透,老太太再清楚不过。姜南方莽撞莽在表面,倒是斯嘉,一点不随妈,她闷不作声从这里走了,哪怕知晓了点什么,也不正面和奶奶起冲突。
这种性子看似识大体,其实更为难人也为难自己,将来会有软苦吃的。
老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斯嘉是痴心,她那个妈又是掉进钱眼里,这个关节里但凡有一方清醒点,都不至于这么钻牛角尖。
说老太太偏袒圆圆也罢。
人与人不同、事与事也不同。圆圆这事,像碗饭,努力几口能扒完;斯嘉这事在于强勉人心。
这世上最不能强勉的就是人心,最不能慷慨的也是人心,
偏世人总喜欢在人心上犯糊涂。
*
一场家务官司荒腔走板奄了息,姜南方不告而别。
老太太连晚饭都没吃,也没好言安抚圆圆受得那一巴掌,反而怪罪她,为什么要这么意气地和你阿姨顶撞。
你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圆圆,我说句不中听地,你妈妈这事搁在哪个女人身上都受不了,我即便养你这么多年,也从没说一句认同你母亲和你父亲的不道德关系。
你阿姨她受不了,容不下你,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心。
可稚子无辜呀。她不见得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事没摊到自己头上罢了。圆圆,你哪怕现在问我,你爷爷有个私生子在哪里,问我受不受得住,我也是受不住的。
这种背叛,对女人来说是灾难。
我当年要留下你,从来没根本上认同你母亲。就是可怜你一条命啊,圆圆,我这些年和你说的,你全浑忘了。
我把你留在梁家,不是让你和你父亲结仇,和你阿姨争较的。
我要留着你这条命,好好过一辈子的。
好好过一条和你母亲不一样的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才是我们梁家的好姑娘,而不是像今天,一味地冒进,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短处。
Elaine说到动气处,索性把昨天阅川告诉她的事摆上明面了,“圆圆,你三哥哥说,你最近又频繁多梦了,是不是?”
Elaine的意思,让梁京去阅川那里复查一次,如果病情真反复了,就要及时接受治疗。
“Elaine,你是认为我今天这顿脾气,是情绪失常了?”梁京颤颤发问奶奶。
“圆圆。”
“我很好。就算你们不肯信我,我也要说我很好。我和阿姨说的都是我极为理智情况下想要辩驳的,她可以瞧不起我和我生母,但她不可以对你这么侮辱。”梁京正名地声泪俱下,“奶奶,你总教我忍让大度,可你从没教过我,让到不能让呢,度到不能度呢?我该怎么办?”
就一味挨打受辱嘛?
我是个私生子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改变不了,那是不是我一辈子要活得这么忍气吞声。
我就没说累的资格了?
而他们呢,仗着正经夫妻,合法婚生子,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梁京说,她今天真真见识到什么是气急败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阿姨,满脸描绘着愤恨与丑恶,这一切的症结仅仅因为求而不得。
而不得的那个对象,又能积攒山一般的余威,压垮你所有的尊严与骄傲。
这山一般的余威,就是章郁云。
好可笑。从前只听说红颜祸水,原来也有男人能叫女人恨而不得。
圆圆毫不磕绊地一番话,着实叫Elaine语塞,她一时竟不知该感叹孙儿通人情世故了,还是该讶异,圆圆什么时候心思也这么重了。
今晚的一切都事与愿违,末了,晚饭全员搁置了,Elaine罚圆圆回房好好自个冷静冷静,
明天大家情绪都平复下来再谈。
梁京还记挂着奶奶的吃药,再想说什么服软的话,老太太不听了,沉着脸,一脸冷清让她回房。
*
梁京这晚空着肚子枯坐在床边一直到凌晨两点,陈妈给她敷脸消肿的冰袋都化了,她也毫无睡意。
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按Elaine的意思,冷静。
夜确实又冷又静。
可是她却反省不出任何收获。
反而,冷气吹透了她的身子,手脚冰凉,人愈发地清醒。
手机里微信工作群这个点还有人在cue问题,因为有人在国外,国内的人都迁就那人的时差。
许总、彭朗和章郁云在谈一个3C产品的外观件,三人刷屏般的速度,期间难免几句插科打诨。
许去平旭那头参会了,会上和他们设计总工岩井老头吵得不可开交,这个议题当时就被老头打回来了,让许还业工作室这边重改。
许就在自家的工作群里狂踩过去的老板,又和章郁云卖乖,老头中文怎么还是那么差,可想而知,小日本有多蛮夷自恋,中日跨国婚姻,恁是没改造过来他?我严重怀疑他和他老婆那事时,也全蹦日语咯。
章郁云:你什么时候少操心点人家房里的事,你他妈业绩就上去了。
章郁云:拣重点说。
……
梁京看着群里章郁云的文字白色对话框时不时跳出来,她陷入良久的沉思,最后,人往床上一倒,拉过薄被来暖自己。
她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给章郁云微信私发了一条信息,系统表情自带的:
(微笑.)
这一次的短信,与第一次截然不同的心情。
她也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从自身情感出发,梁京不会这么主动甚至给人几分轻浮的错觉,毕竟她这里是货真价实的三更半夜。
可她就是气不过,气姜南方欺负人,也气因为和章郁云粘连上,才有了今晚的口角导.火.索。
还因为他,她有可能要被强制接受治疗。
偏偏她所有的痛,他都不知道,甚至置身事外极了。
这夜,一直到梁京朝生理困意妥协,章都没有回复她。
*
次日,她才得知章郁云纽约飞亚特兰大的航班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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