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二十四岁那年回国的,爷爷派去的车子只接到了他的行李。
他来这里吃馄饨和烧腊了。酒足饭饱没人民币付账不说,还和老板谈起生意来。
老板是个已过五十的爷叔。这里也没个正经的食肆名字,“祖传”的手艺,烧腊摊是从父亲手里接手的,日复一日的老汤慢炖,拿时间和口碑挣了块无冕招牌。
馄饨是老板娘想出来的另外生计,久而久之也成了店里的招牌。
夫妻俩都识得章郁云,小家伙打小在这里吃馄饨,后来大了来的少了,听说是出去上学了。现如今回来了,章郁云问老板,有没有兴趣挪个地方营生。
管保比这里伸得开。这里拢共就四张方桌的开间。
章郁云喜欢这处的人间烟火味。他说,请老板出山吧,去拂云楼。您如今一年的进项,我给您翻三倍,只是小吃的味道传下去罢,收个徒弟,如何?
老板坐在张油渍斑斑的条凳上,分烟给章郁云,七角梁上电线悬下来的电线上就一只晕黄钨丝灯泡,势单力薄地在过堂风里摆。
对方这才知道,这年轻人是拂云楼的少东家。S城赫赫有名的混血菜馆,那里包间简单一顿,就够他们一天的流水。
秉着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章郁云不信人有不想往高处走的。
但到底老板拒绝了,即便他把进项改成分红也无济于事。
老板说,他们市井人好比草莽,章先生好比朝廷招安。说白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之后,章郁云又陆续来过几回,也全是一样地说辞。
这个夫妻店,二人张罗了有三十年了,地盘又是自家住家的,轻易舍不得关上门板,周遭的老主顾也轻易抛开不得。他们知道如果答应章先生的合同,保不齐他们能挣得盆满钵满,也能为独生女儿多留点家当,但不怕章先生笑话,我们平民老百姓,挣钱是道理,人情世故也是个道理。
章郁云闻得这番由衷之言后,就此作罢了这个“招安”念头。他自嘲,哪怕借着家里的便利,他人生头一桩生意还是滑铁卢了。
彼时,他二十四岁。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里的生意愈来愈好。当然,作为商人,章郁云依旧后悔没拉拢他们进拂云楼;
但作为食客本身,他懂老板口里的人情味,意义着什么。
话又说回头,烟火气从来都在市井巷弄里。
生意没谈成,章郁云和这里的老板成了忘年交。
时不时来这里打牙祭,也作为行内人关照这里的生意。
老板娘常常打趣章郁云:章先生实在惦记我们的卤汤味道,那作我们姑爷吧,成了姑爷,我们白把手艺都传给你。
题外话讲到此,沸水冲得热大麦茶也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章郁云端起抿一口,与梁京乌漆方桌对面而坐。
“这一说又好几年了,人家女儿早就结婚生子了。老板娘给我分喜糖的那天,又恨又骄傲地挤兑我,你最后一个说动我们的机会都没有了。”
梁京无动于衷地听完章郁云自顾自地一火车皮话,她想不到,原来这个男人这么会噜苏的。
真是好噜苏,她想回他,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无非是,显摆你招人喜欢?
她开车随他来到这里,但又没客随主便的宽宏。
总是不声不响地目光怨怼在章郁云脸上、肩上。
话不多,情绪很丰富,章郁云问她,“想说什么?”
“……没有。”
“明明有。”
快到打烊时间,店里人并不多。章郁云身后是一面斑驳的白水泥墙,墙上靠北位置铁钉上挂着日历,那种一页页撕地白纸黑字的日历本,风一捎进来,纸页哗哗地响。
他的穿着、派头,和这里格格不入,梁京甚至不相信他说的,他自小在这里吃东西。
那就有。“章先生、今年、三十四岁了。”是他自己说的,二十四岁回国,十年过去了。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加法题。
章郁云听清对面人的话,不禁往后梗了梗脖子。这就是无事献殷勤的下场,也是凡事追究到底的没趣,
如同昏头转向之际,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地清醒。
“唔,我今年三十有四。我以为圆圆你知道的。”
梁京反过来被他噎了下,灯火通明之下,她脸上的红,想掩也掩不住。章郁云每次喊到她小名都是戏谑口吻,她能听得出来。
她不知道,确实今晚才弄明白的。
好像也不用特意算清楚。其实,她猜到了他的年龄,不是看面相,不是约摸估,而是慕筠笙与椅桐也是差一轮。
但梁京不能这么告诉他,今晚还是中元节,她怕这样说,章郁云会吓着,吓到以为梁京鬼附身了。
二人各自沉默时,老板娘过来给他们上菜,章郁云点了几道烧腊和两碗馄饨,老板娘还特意送了两道凉菜,说是头一回看章先生带女朋友过来。
“她不是。”
章郁云撇清地极为快,几乎是话音将落就接上了,好像料到人家会这么说,准备好的台词。
他话是朝老板娘说的,但人却盯着梁京看。看得光明磊落,也着实叫人难消受。
老板娘是过来人,说我懂,现在还不是,是不是呀,小姑娘。
梁京先是被对面人一否,再被那老板娘一臊,弄得她来不得来、去不得去,着实尴尬难堪,甚至都懊悔,为什么一时脑热,要答应章郁云来吃这顿夜宵。
是,她明明可以拒绝他的,但终究没有。
她只想听听章郁云说什么,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前些天她受得那一巴掌,余威还未消。或者,章郁云贸然出现,怂恿出些梁京斤斤计较的嘴脸。
她想知道,到底章郁云做了什么,叫斯嘉念念不忘,
他又到底有什么好,叫凡是有女儿的妈妈都惦记着他。
“趁热吃。”他突然发话,拉梁京思绪回神,“这里的馄饨皮是他们手擀出来的,薄如纸,馅也是他们自己剁泥的猪肉小葱馅,汆水即熟,汤底也清,吃吃看。”
他正经颜色,让梁京意识到,他刚才的否定,只是一般绅士立场地,不想叫随行女士为难。
说真的,章郁云喊饿的人,倒又好像比梁京有定力。
面前的这碗馄饨,光闻味道就着实对胃口了。还有油亮亮的烧腊。
梁京不怎么挑食,细粮粗粮蔬菜肉禽,她基本上都吃,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
章郁云看着她低着脑袋,吃了大半碗馄饨,才勉强开口,叫住些她的胃口,“许还业跟你谈加班费了嘛?”
姑娘头没抬,手里的汤匙还在舀汤喝,不作声地摇摇头,算作回应。
“既然没有加班费,那以后差不多能回就回罢,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当然,这话我不会朝我的下属说。看在梁老太太的份上,忠告二小姐几句:混职场得学会用巧劲,你这天天挑灯夜学,老板也瞧不见,没前辈点拨也未见得有多少长进,反倒是落人个蠢蠢笨笨地感觉。听过一个词嘛,轴、直来直去,过起弯来,恨不得嘎嘣脆的感觉。这样累自己也累和你拍档的同僚。”
“嗯,多谢章先生教诲。”她这才抬起头汇章郁云的目光,微显讷讷地,唇上的口红色也吃没了,取而代之地是油光。
章郁云不禁皱眉。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丫头。
瞧她毫无吃心的样子,他再问她,“看来不是工作上遇到事了,是家里。”
梁京被他一言击中心事,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
“很抱歉,如果是你家里遇到什么事,即便受委屈了,我也爱莫能助。一来家务事不便参与,二来,梁二小姐或许不信,我自个家里还有气给我受呢!”他们身份或许不同,但殊途同归地都有个继母。
章郁云到底矜贵些,他是头一个太太正经留下的长子嫡孙;而梁京是个上不了明面的私生子,他早替她想过,将来老太太一有不测,这个脑袋不灵光、嘴巴又不会卖乖的私生子,日子绝对好过不到哪里去。
“免费教你点经验,先来是忍,当然,忍到不能忍,或是不想忍了,那就狠。”
“狠嘛,也不是叫你动刀子那种。无非是拿她想恶心你的,再给她塞回头。一句话,你得先学会如何恶心人,还叫她再还手不得那种。”
“所以,章先生是如何恶心你不喜欢的人的?”梁京问他隐晦不出口的家务事。
“你认为呢?”章郁云狡黠反问她。
章家如今里外都是章郁云在操持,更得爷爷欢心的也是他,“您拿走了他们最觊觎的东西,当然,这也是您拿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换来的,您应得的。”
章郁云先是目光一紧,继而,眉眼里足够的嘲讽笑意,“哟,二小姐这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还有、”他退去脸上的松快,认真知会梁京,“我又拿走了什么呢,既是觊觎的东西,原不该就是他们的啊。”
这是梁京头一回听章郁云说这些云里雾里的家务事,他看似在点拨她,其实句句都是他过来人的苦水。
梁京也听奶奶说过,章家父亲并不多疼爱大儿子,里面多少有和故去原配存嫌隙的缘故,后来又再娶了,更一门心思在自己小家里。
大儿子五六岁就跟着爷爷奶奶过活了,老大眼里也没父亲。
所以,这也是后来章郁云同梁京说:圆圆,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这份感受,唯独你不可以,
原则上,他们都是没有父母缘分的人。既然没有父慈,又为何反过来要求子孝。
章郁云眼见着梁京又陷入无端沉思里。她总是这样,话少,但又好像思量得多的样子,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老是要叫出她魂灵般的诡异。
“你比我想象中智慧些,我相信你能找到活命之道,无论职场还是家里。”他这句听起来才更像场面话好嘛!
怪腻歪的。
梁京甚至想冲口而出,章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招惹过斯嘉?
和他说话的空档,碗里的馄饨都凉了,她尝过原汤了,就想放点辣椒酱里,快速结束这顿宵夜回家去。
章郁云看着她挖了一勺辣椒酱混到馄饨汤里,他即刻就觉得胃疼。
问她,“你这么能吃辣?江北那边和咱们这里饮食习惯没差多少啊。”都是清淡口的。
“……”
她不作声,一个个地吃着馄饨,章郁云再问她,“好吃嘛?”是想问她,跟我来这里,是不是不后悔。
梁京误会他的意思了,笨得出奇地领会成,问她加了辣椒酱这样好吃吗?
她从汤里舀出最后一个,是想分到他手边的空碗里的,“你尝尝。”
话出口就后悔了,汤她喝过,汤匙她也碰过,这样递出去,太失礼,太轻浮了。
谁知对面的章郁云比她还“厚颜无耻”,他见梁京如此殷勤,干脆探起身,想就着她的汤匙吃那个辣馄饨。梁京慌地,手收回头,风卷残云地把馄饨送到自己嘴里,没嚼就咽下去了。
二人,一个多想多错;一个是见招拆招。
到头来,还是梁京到了下风。因为她给章郁云吃了这个馄饨,顶多就是轻浮欠考虑,可是给了又收回去、自己吃掉,就更像是女孩子面对男人耍小花招。
尤其是章郁云一副很满意她行径的样子,她更是气得心血倒流。
“我要回家了!”即刻发作的孩子气。
章郁云委屈颜色,“我一口还没吃呢!”
不管。她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章郁云没法她,只能草草喊老板结账,桌上的菜让打包,“你带回去给你奶奶尝尝罢。”
“奶奶吃不惯这么大荤的烧腊。”
“那留着你明天吃!”章郁云为难她,“是你答应过来,我才点这么多,哦,你一口没吃就要走,梁家的姑娘都这么娇纵的嘛?”
“都这么的意思是,我和姐姐嘛?章先生觉得我姐姐娇纵?所以才不愿意和姐姐结亲?”她到底问出口了。
章郁云隐约听出了些酸意,“嗯,反正我是觉得你姐姐蛮娇纵的,但拒绝你们梁家的结亲压根不是什么娇不娇纵,而是,我不喜欢你姐姐那种,无意冒犯你的家人,但我自己的太太,得我自己满意,圆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什么无意冒犯,他分明就是冒犯了。梁京被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到语塞。
她恨不得警告他,请你不要叫我小名,你没资格。
菜打包完毕。章郁云悉数交给梁京,这二小姐气地鼓鼓的,有眼睛的都瞧得见,章郁云觉得有趣极了,到底年纪轻,经不住激。
末了,他不想今晚这顿夜宵到头来还不欢而散,有意和她交心几句:
“我第一次见你,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答,圆圆,那时你才三岁。”
“我问你哪个yuán.”
“你还太小,说不明白。之后,我就放你走了,不成想,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落水了。爷爷为这事,怪罪我好久,好在你后来没事了。”
“说真的。好在你没事,不然我一定懊悔。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在我们章家没了,太叫人唏嘘了,尤其她名字和我母亲名字还那么像。”
就此,章郁云才认真同梁京抱歉,他不敢多叫她‘圆圆’这个名讳,总觉得冲撞了已故的母亲。
他母亲姓江,单名一个沅字。未出阁前,家里人也都喊她沅沅。
梁京听后好久没说话,像是在消化,又像是质疑这人话的真伪。
章郁云干脆拿问她,“喂,小孩,你该不是忘记我救过你的命罢?还是你奶奶没同你说,那我可不依,我这人计较得很,做了这种功德事,岂能不留个名的。”
梁京无由地心痛起来,微微绞着地疼。她知道小时候落水的事,也知道是章郁云救她的;
但章郁云不知道的是,也许这个落水救起,是一种还报,而不是功德。
还某一世里,他欠她的粉身碎骨。
*
从这无名馆子里出来,夜色到了最浓的阶段,明月皎皎,星群密布。
星在遥遥,人在咫尺。
梁京确实要回家了,章郁云也从来没想强勉她什么,但还是招她不快地上了她车子。他不要她送他回去,只知会她,“你是和我一道出来的,我有必要看着你安全到家。”
他所谓地安全到家,就是坐在她车上,看到她安全抵达。
梁京才想怪他多虑没必要,没想到章郁云早就安排好了,叫她无从拒绝:
“放心,我的司机已经在你们小区门口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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