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重新押她回席面,携她在他身边落座,替她铺餐巾到膝上时,在她耳边关照她,“参与不了,也学会倾听,见识和金钱一样,落到你的口袋里,就是你的了。”
说罢,章郁云为自己的晚到赔罪,再歉仄晚些他还要开车,今晚请允许他不喝酒,改天再找他讨回来。
平旭管理层的几位今儿个算是来着了,小章头回在他们跟前卖弄家务事,把那小女子带在身边,殷切伺候不够,还为了俏佳人大大方方地推诿了一顿应酬酒。
好家伙。
秦晋拉大家回神,说回正事,桐城新代工厂人事命令,章郁云的意思是全权财务独立,所以其他都好派遣,财务这块认真做招募背调。
放下财务这块,章郁云一一与各部门商讨合适渗透人选,秦晋做这非正式会议记录。
……
梁京不是第一次看章郁云纯工作场合的样子,在许总那里她也见过,但二者不一样,眼前面对的才是他大本营里的人。反而倒比在许那里多了些疏离感,或者他当许那里终归是个合作方,而这里是从他爷爷、父亲手里流转出来的人,他谈不上多信任、多亲近,中规中矩的宾主关系。
一顿半公半私的晚宴下来,梁京算是被章郁云夹菜喂饱了,而他这个东道主,草头草尾地只吃了几颗话梅花生。
服务生中途帮客人撤换空盘的空档,梁京悄悄问章郁云,“你不饿吗,都没怎么吃?”
章某人拿热帕子擦手,随时随地地捉弄她,“我办公室抽屉里有个点心盒子,我随时饿随时吃,所以不饿呀。”
“……”梁京白眼。
章郁云拿淡薄的笑回她,桌下捉她的手,拿帕子给她揩手,梁京惶恐,想抽缩掉,章郁云全不以为然,当着在座的面,给她做这样过分狎昵的行径。
梁京不知道他是对女人向来如此,还是她头一份;
转念,又全推翻了自己的昏昏然。他自然是向来如此,他太懂女人情绪里起起伏伏是为哪般,
但他不懂的是,他某种意义上填补了梁京在成长意识里对于父亲、兄长这二者模糊角色的领悟空白。
倘若说,沈阅川是描摹性地叫圆圆意识兄长的友好,
章郁云就是直观导入地,泼水入沙般地叫梁京明白到,被人握在掌心里的那种炽热。
所以,她才在章郁云的勒令里,很诚实地告诉他,对,他不是局外人。
从来不是。
*
晚宴收捎,秦晋替章郁云招呼一行人离开,管家部安排代驾送客人。
笼沙公馆是处旧公产,对外不出售产权,这里面所有的商住产权全要靠赁。这套小公馆是章郁云赁下来专门宴客用的,有时也宿在这里。
其性质和梁京爷爷当初赁崇德巷那处很像。
餐厅处,服务生利落收拾完桌子,所有的杯盏碗碟,拂云楼的他们悉数带回去,只有红酒杯是章总这处的,服务生要拿去厨房清洗。
章郁云喊住了,“放下吧,我自己来,今天辛苦你们二位了。”
他说着,从偏厅的五斗柜里翻出现金来,他是拂云楼的东家,给这样性质的小费,领头的那位服务生面上瑟瑟的,表示不敢要。
“拿着吧,来我这的员工都有。但我去拂云楼招待的,就没有,那时我才是老板。”他恩威并济,叫人受用也惶恐。
小楼陆续人散去了,空落落地,冷气都显得凝重起来。
章郁云要梁京帮他收拾酒杯,她两只手分别去捏杯脚,勉强能拿住四支。
“你可以去厨房拿个收纳桶来,一次性都收走。”某人指使她。
嗯,她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的饭局,你的残局。
“二小姐行行好,就当我帮帮我,您受累。”章郁云端着盘余下没吃的蜜瓜火腿,拿手拈一块,送至梁京嘴边。
他说刚才席上,你似乎很爱吃。
“我饱了。”
“哦,那待会打包带走。”殷勤的一块没送出去,干脆丢进自己嘴里。
说是要梁京帮他收拾酒杯,等梁京找到厨房收纳桶,他又接过来自己干起来了。二人一并收,一并转去厨房说话。
章郁云告诉梁京,兰舟和她追尾那晚,他也是在这里请客,和兰舟回去的路上,你碰了我们的车。
“是章先生的儿子故意别进来,我措手不及啊。”
“……圆圆,你在意兰舟的存在吗?”红酒杯搁进洗碗柜里去,嗡嗡的水流机械声,伴随着章郁云隐晦的试探。
她到底孩子气,不懂这份在意的深沉含义。
“他怎么了?”她仰首问发话的人。
“嗯……也没怎么,怕你在意我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梁京羞涩地躲避这个话题,对面的章郁云从厨房岛台上摸出自己的烟,打火机在车上,他干脆用灶上的火引燃,吸了两口,又搁置了,搁在岛台的大理石边缘,由它去。
夜愈来愈重,章郁云想趁着梁京要回去前,和她说几句真心话,此前他并没这个打算,他是个务实的行动派,并不觉得放在口头上托付的话,能有多少显著的执行力。可是今天因为晏云的一番话,他受挫了,难得的,即便不予承认也是狼狈的。
因为梁京较他,绝对弱势的缘故。
他得给她一些交待,于情于理。
“梁京,我想见你奶奶的想法和你不一样,
你似乎要得你奶奶的应允,而我,只是不想叫他们阴谋论。
事实也是,我交往女朋友从没和家里人、对方父母先报备的先例。
这次我想见你奶奶,也没什么道理,好像是本能念头驱使着我这么做。
她是个极为有涵养、认知的人。从我爷爷那里耳闻来的,也是个极为忠贞的性子。但她其实过得并不痛快,倘若没有你陪着她,她的老年其实按常规的社会观念,毫无幸福可言。
所以,我为了你的年岁浅,为了不叫她失望,我都得事先和她见一面,
她同不同意,是她的事;
我避着不见她,或是拐了她一手养大的孙女,那传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且梁京还有或多或少的隐患。
“感情没有包票打。即便有,我现在正经要娶你,你奶奶不会同意,你也不肯,
我更措手不及。
圆圆,说句叫你破灭的话,我们远远到不了那一步。”章郁云说这句话时,冷峻严肃极了,像极了一个无情的医者,不号脉就断了她的病症。
可是也真实极了,像这屋内陈设的每一件家具物品那样,精致亦稳固;
也像她呼吸间吞吐的每一口氧气,无痕无迹,但又难以摈弃。
感情是什么?
于章郁云这个年纪,可能就是切磋、磨合,侥幸的,能一拍即合,
众生相是: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罢了;
于圆圆这个阶段而言,可能是一辈子,甚至比一辈子还长。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还有信仰;
章郁云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规划、行程,短期内且审时度势地随时斟酌、修改。
其实蹚过河的人都知道,深浅只有自己明了,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
“圆圆,我和你保证不了什么,我保证我喜欢你一辈子,你就要信嘛?我连活多长时间都不能保证给你,空头支票的一辈子,你要是信,那才是真的傻。”
“可我说想代替你奶奶照顾你,是真心话;
你招惹到我,以至于我寝食难安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爷爷原本打算让我给你在平旭安排个差事的。”是章郁云私心了,因为一旦搁进平旭,他必须得避嫌且各自忙碌,等级在那,他远远够不到她。
他也必须承认,多年不见的圆圆,冷不丁地冒出来,好看极了,也叫人觉得美好极了。
像簇决绝的人间烟火,他理智排斥过,可是精神还是向往着,
像他戒不掉的烟瘾一样,
没道理可言。
带她去庆功酒会,不全是要她格格不入,只是希望她能跟着许还业后面学点谋生的技巧,乃至圆滑。
章郁云说,你极为地需要这些,需要一些摸爬滚打的保护色。
这样,即便哪天你离了你奶奶,即便我和你走不到意义上的圆满,你还是你自己。
这也是感情对应生活的意义。
“我能保证的就是,我没有任何游戏、消遣的念头,相反,我很难受,圆圆,这种感觉仿佛还是上辈子该有的。”
“我以故去母亲的名义和你担保以上的话。”
他就此,结束了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大论。梁京的第一直觉是违和,章郁云从来不该这样的,他仿佛朝她说完一辈子那么漫长的话。
而梁京听得也云里雾里,整个人像是站在云端,软绵绵的。
因为她不知道,原来他可以有这么多的情绪,原来他皮下也是可以有和她一样的疾苦。
她不去辩驳他,相反,她认同他每一个字。
即便他说,也许将来他们走不到意义上的圆满,于梁京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如他所言,他在公平地对待她。
*
那头,章郁云违背意志地,苦口婆心地絮叨一大摞,
对面的人,平平淡淡,毫无出格的反应与情绪,甚至连他估摸着的眼泪也没料中。
着实叫他很不顺心。
就在他重新拣起那支挂在岛台边快要熄灭的烟,深吸一口,灰烬复燃,缓缓地,薄薄的蔚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鼻息、唇际里逸出来。
梁京问他,“我可以抽一支吗?”
她的情绪很稳定,稳到章郁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真正开口说出来。
“不可以。这东西,最好不要有瘾。”
他说就像他戒不掉的烟瘾,“有瘾是什么感觉?”
“……濒死感。”他吓唬她。
“我抽过一支。”梁京老实告诉他,给他干洗外套那次,还他衣服时,那烟盒里其实少了一支烟,“我只是想知道吸烟的感觉。”
“如何?”章郁云说着,朝她脸上喷一口。
“呛人。”梁京躲他的捉弄,拿手赶烟,“我还没有领会到你说的瘾。”
“小偷。”他批评她,批评她偷了他的烟。
随即,把唇边的烟摘下来,送到她唇边,教她平心静气地去吸,鼻息带不出来,就干脆嘴巴吐出来。
梁京受教地去照做,最后还是呛出了眼泪,她一边咳一边仰头看他,
章郁云置身事外地骂她,“笨蛋。”
光源在他的头顶上,厨房岛台上花瓶器皿里养着新鲜的白玫瑰,中央空调里有淡薄的白檀香气,
梁京头一次体会到,香水香氛的意义,真得会叫人心情愉悦,甚至就像他说的,玄妙的美好感。
夜之所以夜,是叫人卸下一天的劳作心神,叫人有归拢感,
此处,于他们两人都不是家。
章郁云最后开水龙头浇灭了手里的烟蒂,说送梁京回去,不忘提醒她,“淮安给你们的生活费还在我车上。”
“哦,”比起这些细枝末节,梁京更关心他执意送她回去的打算,“是要见Elaine嘛?”
“你不是说你想自己先说。”
“章郁云,”梁京又开始正色喊他的名字了,
“谢谢你。”
“拿什么谢?口头谢,我没兴趣。”刚才那段只是个插曲,眼前计较的他,才是章郁云。
梁京才想说什么,他又似乎打算轻易放过她。
“走吧,天不早了。”
*
庭院里,章郁云发动车子,梁京落后几步,她没有上副驾,而是敲了敲他驾驶座这边的车窗玻璃,里面的人降窗,
梁京却是拉开车门。
“你之前帮我找的那本书……”她要和他讲了,委婉地试探。
“我说是个鬼故事,其实不算。只是男主死了,意志没死。”
他很爱他的太太,
他的灵魂回来牵引鼓舞他的太太,尽快从失去他的悲伤里走出来,并促使他的太太和未来的先生相爱的故事。
梁京说,就是这么个故事。
章郁云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怎么想起说这个了,还是配合她:“好心酸。”
“什么?”她提着自己的心。
“这人是不是有绿帽情结哦!”
“你认真点!”梁京气地跺脚。
“我在认真呀,圆圆,我要是死了,也不允许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让我去撺掇,我干脆半夜鬼压床掐死你,正好你来陪我!”
“你信人会灵魂不死嘛?”
章郁云坐在车里,明昧的形容,歪头来看她,“严格来说,我是纯粹地无神论者。但是如果这个答案对于你很重要的话,那么我信,我没理由不信来惹你不开心,对不对?”
他这个“信”比不信还糟糕。
梁京扶他车门的手,松脱掉了,她不想临走了,破坏今晚先前所有的“美好”。
到底还是有些气馁,庭院里灯火阑珊,她的心神更是。
一半赌气一半难过,她干脆替章郁云带上门,自顾自地坐进了车后座。
“这是不满意我的答案了?”章郁云在前面无奈地笑,从内后视镜里看她。
后面的人不答他,通身浴在黑暗里。
章郁云让她坐到前面来,骄矜的姑娘也不依。
他冷冷地报数,一、二、“三。”
最后那一数,伴随着章郁云推门下车,再来拉后座的车门,梁京以为他要扽她下去,结果车外的人欺身坐进来,
在她耳边说,“圆圆,你太傲慢了,一言不合就拆伙那怎么行……”
下一秒,吻就落在她耳际了,一扫先前温和的假象,湿热的感官瞬间吞没梁京,她只觉得耳垂处敏感地疼痛,身子跟着本能地一颤,想往他反方向缩,章郁云不无戾气地把她往膝上拖,她穿得是裙子,幅度开些,她都觉得难为情。
章郁云偏叫她分膝坐在自己腿上,气息比人先纠缠,二人相视挨近,梁京又气又辱,他的指腹在她裸.露的小腿上方,像拢火一般地,隔空,但俱实感受得到。
偏他毫无蛮横人的自觉,无辜且有理,“我给过你机会的。”
还是三次。
“气什么呢,告诉我。”
梁京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翕动下嘴唇,想说什么,章郁云又不想听了,他由着自己冲笼而出的欲望去到她的唇舌里,身体里。
笼沙公馆多香樟。伞盖大且密,雨天处处是一圈圈干净的圆。
连贯起来,也是天然的幕墙。
阑珊灯火只照进车里一隅,梁京的声音呜呜地,恹恹地,人也是,脆弱单薄,章郁云必须留着心神劝自己的力道,以免捏碎她。
“圆圆,我今天也生气了,你不惯惯我嘛?”他从她唇上移开,闲散眉眼靠在座椅上,一边的下颌线正好和明昧的光线边界重合,诱哄也好,怂恿也罢,他说他想看到圆圆和他一样的心意。
“你的腰带……”他的腰带扣环冰到她了,梁京艰难地说。
“要解了吗?”某人促狭地故意会错意。
梁京面上不快,手原本抗拒地推开着些他,右手拇指无心扶在他喉结处,能感受到上下滚动的幅度。
她恨他的轻狂和捉弄,晚间原本就有想咬他的念头,眼下,气性使然,干脆俯首咬他喉结处。
某人由着她的胡闹,甚至作不痛不痒状,
梁京不信,不信他会不疼,幼稚地恋战。
勉强两个回合后,她实在心肠软,才想放过他,仰首的那一瞬间,被章郁云微微一挑下巴,整个人翻身带倒她。
眼睛适应黑暗后,彼此能清明看到对方,梁京看着俯首在上的章郁云,眉眼里有了他在宴席上出现的冷静自持,再听他的话:
“圆圆,你太不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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