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说的是楼上主卧里那张架子床,梁京微微恨他一眼,“那是奶奶母家的老物件。”
当初搁进来,也是为了匹配陈设而已。
但远到不了几百年。民国留下来的,也是奶奶家自有的。真那么好的物件,会留着给你睡?
梁京点评章先生的鉴赏能力。
“您是家里有着皇位要继承哦?”
“人前不许这么和我说话!”章郁云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些许洋相色,但挑挑眉就支离破碎地没影了。
半个小时后,花匠丈量尺寸和保洁公司都初步完成了工程。保洁公司是方秘书联系的,章郁云自住的两套住所都是这家保洁公司在定期打理,这栋小楼按章先生的要求是前后保洁养护三次。
下一次是三天后。
两方工人离开崇德巷前,章郁云都给了小费。他说天还热,算是高温出勤,这里也还没开火,没得招待,就给大家买水喝了。
一行人谢过东家才前后撤离了。
小楼是二层两开间格局,每层一间明间带一间卧室。
当初楼下的是给陈妈住的,圆圆一直跟着奶奶睡。
木地板全部护理打蜡过,屋子里有浓重的松香味。章郁云套上了保洁公司余下的一次性鞋套,来免于地板上留印子,梁京穿得高跟鞋,她干脆弯腰摘脱了鞋子,堂屋是有门槛的,她坐在门槛上光脚丫去套鞋套,
乌漆的地板上,踩着她白皙的脚,指甲盖上是一点点鲜色的红。
章郁云来牵她的手,楼梯口在条几香案的墙后面,窄窄的一道,他已经上去过一遍,这遍是陪梁京走的。
上回晚上,她在这个楼梯口哭得歇斯底里。
二人一前一后涉梯而上,梁京死死拽着章郁云的虎口处,她落后的声音在尽力平缓道:“我住下面那间吧。”
她不太想上楼。
章郁云半回首瞧她一眼,“哦,那我呢?”
“……两个房间。”梁京提醒他。
“所以,不住一起哦?我还怪怕的。”
楼梯口没有点灯,只有朝东那一面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光泻进来,披露着章郁云一个笼统的背影,看不清他的形容。
他故意拿捏着腔调说话,梁京即刻停步在阶梯上,她认真告诉章郁云:“你不要这样。”不要吓她。
二楼明间原先是奶奶读书喝茶的地方,梁京上学后,她的书桌、书架全规整在这里。奶奶带进来的物件全被淮安后来清点房子的时候收回头了,至于梁京的那些课本读物也全扫出去了。
眼下空落落的几个博古架和一张书案。
空气里有干净的浮尘味,梁京一直半隐在章郁云身后,她害怕,怕十年前的恶梦突然窜出来,像猛兽撕咬、吞服她。
章郁云再往前踱几步,伸长手臂,推开了卧室的门板,映入眼帘的是,已然西山落的太阳,还是从南面槛窗射进了长长一尾余晖进来。
几乎将卧室对角线切割开来。
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架子床,一个衣帽台架,再就几个樟木箱子齐摞着。
朝南的槛窗视角开的足够的大,里外边沿都是水泥的,抵着窗沿边下原先是两把玫瑰椅,现下保洁清理的缘故,工人移开了没全部复位。
梁京退缩的情绪太明显,拽得章郁云手心跟着生汗。
他说电力恢复了,但是电器还没进场。“圆圆,你热得一脑门子汗呀。”
说着,他两手抄在她腋下,像抱小孩那样,用力一叉,给她托抱坐在窗沿边上去了。
梁京本能骇,张大嘴巴,哭腔下来了。
章郁云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由她死拽着,笑意沉沉,“别怕,我扶着你,凉一下,也许清醒点。”
梁京下不去,身子绷得紧紧的,几乎咬着牙。而身后热意的风从她两边、发丝、腋下穿行过来,并不算多凉爽,但总归疾快带走些湿汗及惊慌。
她慢慢听神过来,才发现章郁云和她一样出了汗。
梁京要下去,章郁云不让,他扶牢她:
“圆圆,我真是那个人吗?”
“如果真是,我会不会也学你梦魇什么?”
梁京诚实地点头又摇头,她能告诉他的,“章先生,那个反复的梦特别疼,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也经历一遭。”
“没有那个梦,是不会像个讨债鬼那样盯着我的,对不对?”章郁云把脸埋在她怀里问她。
良久,他离开她,再来寻梁京的目光,后者长发被风吹散些,有几丝吹进唇隙里去,长发沾在口红上,章郁云拿手指替她勾开。
“既然讨了,那就认准了,听到没!”章郁云把那几丝不安分的头发绕在自己手指上,他发力,痛得是梁京,“别没几天,跟我说,梦里人弄错了,不是你。”
那你就完蛋了,梁圆圆!
章郁云警告她。
他明明在说恫吓的话,梁京却听得心旌摇荡。
又或者原本她身体就因为惧怕而在颤抖。
勇气搁浅在嘴边琢磨了好几回,憋气换气的那一刹那,冲口而出:
“章先生,我能亲你一下吗?”十年后,她重回这里,惧怕与悸动一块,浪潮涌动,
她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先生,说着与他形容、举动都极为违和的话。
“不能。”章郁云拒绝了。
下一秒,
“下来。”他张着双臂,怎么托她上去的,再怎么命令她回到他臂弯上来。
梁京之前不明白,恋爱、爱情为什么要接吻。其实眼下这一刻,她依旧不明白。有些事是凭着直觉去的,
去一点点交付、一点点品尝,再一点点得到馈赠。
如同酸甜苦辣,人如何去感受它的味道,唯有唇舌最直观。
爱情正如百味一样,要辨别要试探,用人最原始也最直观的体验。
“你能多吃点吗?腰也就碗口那么大。”章郁云的一只手轻松绕过梁京的腰身。
“章先生家吃饭这么大的碗?”她骄矜地比划着自己的腰身尺寸。
“少给我贫嘴,没好下场的,听见了吗?”
危言耸听的人抱她下楼。
虽说梁京要去签字做这个所谓使用权的业主。但是呢,实则谁官大谁做主!谁花钱谁做主!章某人全程一副和秘书敲行程般的嘴脸:一周后搬。
一周的时间足够了,他说,其他都可以将就。
可是门楼南屋那间卫生间,北屋那间小厨房,他要全部改造。
再眉头全是官司地抱怨,“你们之前洗手间那么简陋的吗?”
某人身娇肉贵的本性暴露出来了。
他说一个吃喝的地方,一个拉撒的地方,他不能将就呀。
使用者任何翻修改造小楼,都需要经由房管局许可,并需要支付相应的维修养固费,那费用比照着租赁费用,总之,不是小数目。
章郁云:“不管,改。”
他说明天就叫他们置业公司的设计师过来量尺寸。两处一齐动工,方案梁京直接跟设计师敲定,总之五天内绝对可以全部完工。
他看结果就行了。
梁京问他,那屋内呢,你有什么想换的吗?大佬。
算了,旧味总比甲醛味好。大佬想想作罢。
*
一周后,梁京和方秘书一块来搬家的。
章郁云的物件全是一个个收纳箱编着号,方秘书除了叫工人悉数搬上楼,没有给老板拿出来分门别类。
他从自己住处移来一个衣帽架,一处移动玻璃格岛台抽屉:里面勉强可以置放他一周的穿戴饰品。
再就一台小打印机,以及一台六级加密的碎纸机。
“章总说,梁小姐会帮他归类他的西服衬衫的。”方秘书一副撂开手的架势,手里的平板也是章郁云的,他自己打包前,衣服什么样,全拍下来了。
梁京照着样子给他全挂出来就好了。
“他人呢?”梁京其实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忙,但出口的话很暧昧,没称呼章郁云的名字也没先和方秘书寒暄什么,就这么直愣愣地问,倒像是查点章郁云的行踪。
“支持市场部的一轮价格谈判去了。”方秘书一身黑白套装,很知进退,进门这么久没打趣梁京半句,俨然就认定她是章先生的同居女友,别无其他。
搬家公司的工人还在楼下,方秘书问梁京,梁小姐那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没有。”她从宜家买了一个铁艺单人床,完全可以自己装起来,其余行李很轻便,需要什么回去再拿就是了。
“好。”方秘书说,那就不打扰了,今天周末,她还要回去看孩子。
“我送你。”
梁京难得一句热络话,方秘书闻言,笑得很有深意,许是怕梁京误会了她的意思,门楼告辞前,议论了回她的老板,
“我来前,章先生说,你多担待她,她这人慢热,可能得等你走老远了,才想起来,没请人喝茶。”
真的。梁京一脸懊悔,冰箱里满满的饮料,她即刻要掉头去拿。方秘书拉住她,“我不喝啦!”说话人笑意更浓了些,“章先生说的对也不对,梁小姐是个很热情的人,我看得出来。”
梁京后来问过章郁云,方秘书替你做这么多,工资到底按多少天算的呀!
章先生在洗碗,笑有人太天真,三百六十五天呀,你以为呢!
*
忙占据了梁京所有的思考能力。
于是,她一个人待在崇德巷这里一个下午,安然无事。
替章郁云铺床,套被单,挂西服、衬衫,
再到自己楼下房间,一个人按着装配图,支起了一张单人铁艺床。
她所有的洗漱、化妆用品归纳到门楼南屋的洗手间收纳架上去,
五天赶工出来的卫生间和厨房间都是复古美式的,所有的物件陈设全是设计师推荐的。
等所有匆匆搬进来的物件全一一收拾停当后,梁京去厨房间找水喝,她给奶奶打电话,告诉奶奶,这里全变样了。
小时候她们还要去公厕倒痰盂的。
院子里的藤本月季也重新栽种嫁接了,秋季可以看到第一个花期。
“Elaine,它活了。”
奶奶在那头轻声地应,“花开那日,接我去看看。”
梁京撒娇:“你现在就过来。”
老太太在那头数落圆圆的哭鼻子,说以后不能把圆圆嫁在眼皮底下,没准她要天天跑回娘家,像什么样子。
梁京设置好wifi,密码是她常用的,不需要刻意记,章郁云回来她再告诉他。
她用猫王收音机听歌,红墙砖砌的小楼,二楼楼板全是木制的,声音回荡起来很空,仿佛可以穿透任意角落。
梁京就在这样荡悠悠的音乐里,慢慢向疲惫靠拢,歇了一个已经晚了的下午觉。
屋内开着冷气,她睡得自在极了。
……
她是被人恶作剧,拿她的发梢挠鼻尖,一个喷嚏给弄醒的。
起床气呜呜地,梁京甚至还以为家里。
“起来,屋子都被人搬空了,梁二小姐。”
章郁云拿手里的花赶她,花束上有吸附的水,滴到梁京脸上,好凉,瞬间给她冰清醒了。
梁京浑浑噩噩盘腿坐在床上,看清眼前的人,才想起来他们在哪。
章郁云说,大门敞着,二门开着,人缺心眼地在房里躺着。
也就是在这里的老民巷里。否则,你身首异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京穿的是牛仔背带裙,盘腿很不雅观,即刻从床上下来了。
抻抻裙角,她这发现,外面全天黑了。
她睡了两个小时。章郁云都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束花,鲜艳的红玫瑰,梁京盯着他看,某人:“别误会,是庆祝乔迁。”
说完,叫梁京找花瓶插起来。
“很抱歉。没有花瓶。”
章郁云一脸风暴,“那花怎么办?”
梁京去厨房间找烧水剩下的空矿泉水瓶,她试着建议捧花人,把塑料口剪掉,暂时养在这里,她明天回去拿花瓶。
章郁云:“你干脆把我剪了吧!”
他不满意梁京的将就。
“那怎么办?”梁京问他。
“现在去买!”他暴躁地把花扔进梁京怀里,转身进堂屋,随后一阵笃笃地上楼脚步声。
*
某人重新下楼时,外套、领带全脱摘了,袖口散卷着。
他看到梁京在门口穿鞋,直觉有点不好,“你干嘛?”
“买花瓶。”坐在门槛上的小人头也不回。
里面站的人知道这是生气了。
“别买了,急吼吼地买一个我也不满意。”
门槛上的人愤恨一回头,“要即刻去买的是章先生,不要买的还是章先生,您又如何笃定我买的您不满意呢!章先生要什么价位的,什么样子的,或者干脆像衣服分门别类那样,拍个图片给我,我这人笨,但套公式的活我还是会做的!”
真生气了。章郁云好气又好笑地走近她,楼上的光景他看到了,二小姐连床都给他铺好了,乖乖,受宠若惊得很。
但是,“什么叫套公式的活,我是怕您二小姐吃醋啊,生气啊,才没敢叫方秘书经手,才劳烦您的呀。”他学着她一口一个“您”。
“花是我买给你的,你板着个脸,说插那塑料瓶里。请问你哦,有你这么不解风情的小姑娘嘛,啊?!”
“你说是庆祝乔迁的。”车轱辘girl又来了,刻板死犟还抠字眼。
“好了。你别招我了。”章郁云气得太阳穴疼,拉她起来,梁京手机没电了,手里还捏着个零钱包,脚上的鞋子穿好了已经。
他叫她脱掉,梁京不依。
某人干脆去捞她的腿,替她脱,两只鞋子,四仰八叉地被他丢到地上。
他扶她站好,“没人第一晚就吵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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