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老实跟梁京交待,进崇德巷两夜,他两夜没怎么阖眼。
熬鹰般地熬着,“圆圆,我开始有点信你了,信你是如何崩溃的。”
不知道是他滚烫的温度燎到梁京了,还是他的话击中了她,梁京耐力地撑着他压低的身子,眼里不无泪的踪迹,强济精神地口吻,安抚他,“章郁云,你爷爷还在手术台上,你不能倒下来。”
“那你会陪着我嘛?”这是最私密面孔的章先生,他在示弱也在彻底交待自己,交待自己的脆弱与空虚。
章郁云依旧落坐着,梁京原先是蹲下身子,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拉近,眼下更像是跪偎在他怀里,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他,“你知道我生日嘛?”
唔。
章郁云答,他还是看过她简历记住的。
“其实约你看的电影倒没什么非看不可的理由。一来,献礼片;二来,七个故事里,有一篇是讲香港回归的,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这天出生的。接下来我的话,又要惹章先生不快了……”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是否真实存在。但是我很感恩,感恩能再遇到章先生,我第一眼遇到你就有心痛的感觉,如果椅桐和二叔的记忆是真的,那么,章先生于我,何尝不是一种回归。”
“椅桐至死,都是爱二叔的。她是吞二叔的金玉扳指堕楼死的,不是不爱他,是彻底爱不到他了,才心灰意冷放手的。”
“章先生,我和你说这么多,从来没有一刻混淆我和椅桐,她可能是我,但我不是她。错觉或许引导我看到你,但是点点滴滴渗透到我认知里的,是彻彻底底的章郁云。我从来没糊涂呀。”
“我的错。”章郁云彻底拥住梁京,虚弱的气息,重重的酒气,“圆圆,别说了,你罚我罢。”
“不用我罚,你已经这样了。”梁京没好气地埋怨他。
“去看医生?”已经在医院了,不能由着自己难受。病从浅中医,梁京劝说着。
“等爷爷手术下来再说。”章郁云伸手替梁京归顺着耳边的头发,心细的他,居然看出了梁京妆容的不同。
“这里为什么多了颗痣?”说着,就直男地拿手来蹭。
梁京截住他的手指,“是画的。”
画痣干嘛。
泪痣。女生化妆的小心机。
梁京坦白,顺带着讥讽章郁云,“你从前的乐小姐没画过嘛?”
某人病中也不会由人占去上风,“大概也许,我没注意过?”
*
梁京一直陪章郁云待到凌晨两点多,章爷爷的手术这才从观察室里下来了,骨科主任亲自做的手术,目前一切顺利。
章郁云与对方握手言谢,来主任说,章老到底年纪大了,术后感染期不得大意,愈合过程也是个难关,护理将养尤为重要,不能太乐观。
章郁云就此早有打算,他想等爷爷闯过术后感染期,转到专业的疗养院去。那里医疗设备、专业护理都很过硬,他问来主任意见,对方也认同章郁云。
即便是寻常的医患程序,梁京也看得出,章郁云打点了许多人情恩惠,他有社会人的处世章程,很世故也很务实。
送走来主任,他回头看梁京恹恹地,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道如何不艰难,人从来三六九等,看病都是。”九龙医院和市立是出了名的看病难,住院难,可是章家老先生入院,章郁云一下征用了两个VIP病房。
章郁云有点好,就是他不给梁京美梦感,从来教她务实踏地,“医院也得活。”资源闲置,本身就是一种浪费。
他有他的打算。
秦晋赶来的时候,天已经泛鱼肚白。
国庆休假正式开始,但章郁云没休息日。他和秦晋商量着行程调换,爷爷这里可能还有变故,章郁云暂时不能出城,他手头上还有几桩事就得托给秦晋去办。
再者,爷爷住院,公司内部、供应商、合作方、戚友圈里统一封锁消息罢,陆续来探病,徒添工作量。
秦晋质疑最后一点,“家族里的,我怕是拦不住罢。得你自己黑脸来。”
“那你就说章郁云不肯!”
秦晋:……
他们商量着,梁京已经去问过护士了,反正病房征用了,就以章郁云的名义办理住院,他还在发烧,得把热度降下来。
为了解酒气,他一直嚷着要喝茶,梁京也没肯,只肯他喝白开水。
眼下,章某人放弃喝茶了,借着秦晋在的名义,问梁京,“圆圆,给我们泡两杯咖啡罢?”
几分钟后,梁京给秦先生泡了杯意式浓缩,章郁云没有。
后者拿冷眼觑她的偏心,梁京油盐不进道,“或许,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叫外卖,但是咖啡和茶不行。”
话音将落,当事人还没反应,秦晋先笑了,笑完没事人地端起那杯咖啡嘬饮一口。
章郁云揉揉太阳穴,问秦晋,说到哪了?
……
早上六点,老爷子勉强从麻醉里苏醒过来。章秦二人去床边问候,梁京没有进去,在隔壁房里等,半个小时后,秦晋先出来了。
他要代章郁云去一一跟章家人报备老爷子的术后情况,以及集团内部封锁消息,暂时老爷子不想见任何人,目前入院期间,由郁云伺候就够了。
秦晋走之前,来这个病房跟梁京道别。后者一夜没睡,到底年轻,形容气色毫不打紧的样子,甚者还热络要送秦先生。
其实她是有话和秦晋说,
“秦先生,我知道这么开口,很唐突。但章郁云他、他这几天不能再喝酒了。”梁京知道章郁云有他的矜贵架子要端,管着这么多事,在外人面前轻易示弱不得。
但身体不是机器,不能全由着劳心劳力地转的。
她直觉章郁云信任秦晋,所以,她才想偷偷拜托他几句。
秦晋面上情绪很淡,听清梁京的话,顿了几秒钟,随即领会的神色,“好,知道。”
“我……是在拜托秦先生。”梁京怕对方误会她的意思。
秦晋见她局促,不禁好笑,“嗯?你以为我在听什么,章太太的示下?”
“不是。”梁京脸上即刻烧起来。小猫被踩到尾巴般地炸毛反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秦晋给人感觉清冷,但涵养很好,他甚至轻易不叫人难堪,一秒收敛住脸上的情绪,随即,礼貌与梁京说再会。
*
快到午饭点,孙姆妈过来探望。
老爷子那里没进得去,倒是看到郁云靠在病床上打起点滴来,口里当即喊着阿弥陀佛,“你这是把自己也饶进来了啊,作孽的,怎么弄的啊!”
孙姆妈是看着郁云长大的。也照顾章仲英衣食起居几十年了,家里用惯的老保姆,没人把她当佣人,甚者,孙姆妈反过来说几句郁云,后者是不敢还嘴的。
“别嚷。”章郁云怪罪姆妈,你是生怕爷爷听不见是不是。
简单的检查做过,有点肠胃感冒,吃药和点滴,他选了后者,见效快点。
“爷爷还不能吃东西罢?”
孙姆妈把手里的食盒,一一释放出来,“不能吃。我问过护工小哥了,没通气不让吃的。我给他留着汤,看下午情况。犟老头,还没个好脸子呢。”
昨天晚上,爷爷掼到在地上,是孙姆妈头一个发现的,再叫同在家里帮忙的老头子去给爷爷盖件袍子起来,没敢挪动,即刻叫了救护车。
“就这样还记仇呢,觉得出了洋相。”孙姆妈给郁云一边布菜,一边去洗手间投热毛巾给他擦手准备吃饭,“八十多的老头子了,谁稀罕看他呀,哼!”
章郁云胃还疼着呢,饶是如此,也是笑惨了,“我跟你说哦,你可别轻易议论他,他如今脾气大着呢,真要把你辞了,我也保不住你!”
“阿弥陀佛,辞了拉倒。我回乡下种种菜带带孙子,别提多痛快了。”
“这话你常说。”章郁云噎姆妈。
“嗯呐,我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份上……”孙姆妈是江小姐相中的住家保姆,女东家在的那几年待她尤为地和善,她也是记着章郁云母亲的恩情,又舍不得郁云幼年就丧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等到你结婚养了小孩就走。
章郁云紧接着歪派她,“养了小孩你更不能走了啊,谁给我们带?”
“这么说,我还得做死在你们章家了。”
“别这么讲。”章郁云学姆妈的老派话,不作兴,“我们养你到老。”
我们。孙姆妈这才听出了腻歪来。
进病房这么久了,她不是没瞧见章郁云边上的姑娘,只是到底在章家做事这么多年,没的也跟着主家学了点眉高眼低,郁云迟迟不介绍,孙姆妈就也矜持地不问对方出处。
从老东家那里听了几嘴,无非就是郁云不肯收心思,又找了个并不中他意的女朋友。
这是章家爷孙的老篇章了,很难翻过去。
孙姆妈细心地端燕窝粥给郁云,后者原封不动地递给身边的姑娘,说眼下还不想吃,你先吃。
再给她们彼此介绍,
“这是孙姆妈,看着我长大的;
这是圆圆,就是小时候荷花池落水的那个圆圆。”
梁家的孩子。
孙姆妈着实有点意外,但到底自己是个外人,怎么着也得给郁云些颜面。她也看得出来,这祖宗头子在有意维护自己的人。
梁小姐不卑不亢地喊了她一声,声音不算大,但足以叫人听清的态度,“孙姆妈。”
再就不肯接章郁云殷勤转赠的粥,他们早上吃得少,没病的人陪着忌口的人吃了点清粥,眼下
她劝章郁云,不难受就吃点有营养的,身子才盯得住。
“我待会回家吃。”
“要回去哦?”章某人挑眉问。
有旁人在,梁京多少矜持点,“嗯,我要回去洗澡换衣服,看看奶奶。她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能告诉奶奶嘛,章爷爷这样,奶奶知道了,一定要过来探望的。”可是章郁云说过,一概不许探病。
“嗯。说吧,你奶奶要过来看,爷爷不敢拒之门外的。”章郁云当着孙姆妈的面,内涵起长辈。
他才饮了半碗汤,那头,消息总归有漏风的。
病房特护来传话,章老先生有访客。是章仲英微时一起打拼的老伙计并老股东,章郁云随即要从病床上下来,他叫护士给他拔针。
消炎止呕的药才滴了一半,看得出来,章郁云其实是强打精神,他胃口足以说明问题。
孙姆妈不肯他这样,“你就叫人打发了呗,就说你爷爷还不能见客。”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脸面大,那几个老骨头都到门口了,他好意思请人家回去。”
左右累郁云两盏茶的时间罢了。
这也是他今早要秦晋封锁消息的缘故,累不着别人,只会累他,他知道。
章郁云穿好鞋子,系正领带,来套梁京手上的外套时,梁京声音低低地,“你待会叫护士做个滞留针吧,这样如果有访客,先封针,人走了再继续挂。”
“你去跟护士说。”章郁云伸手来揽梁京的肩,二人当着孙姆妈的面儿女情长,好不点眼,梁京有意挣脱,某人就越来劲,唇在她耳边,“还回这里吗?”
他晚上可能不能回崇德巷那里了,他问梁京,你晚上住哪?“你奶奶那儿?”
“圆圆,还是跟着我罢,你不在,我可能会睡不着。”
梁京狠狠在他外裳之下的腰上掐了把,你住嘴罢!
某人忍着不吃痛,面上淡淡地,恢复寻常说话的声调,“回去睡会儿再来,我还等着你的字帖的。”
语毕,他松开了梁京,扣妥西服的第一粒纽扣,关照孙姆妈,吃食撤了罢,他不吃了,“回头,圆圆再带东西给我。晚上只用给爷爷准备点流食,我们……可能回老宅吃。”
章郁云交待完,就去爷爷病房会客了。
留孙姆妈与梁京不尴不尬地相望着,圆圆,又是一个圆圆。
世事都从一个巧字里来的?
*
梁京回到奶奶住处,告知了章爷爷的情况。
到底是老相识,奶奶恳切地问,掼得严不严重呀,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你放假了,也没个回来的动静呢?”
“就章郁云自己见了,我没见,怕惹章爷爷不快。”梁京老实交待。
奶奶说教圆圆多思多虑,十足地小家子气,“你人都在那了,不露面,让郁云怎么想?让章家人怎么想?哦,到底自己没底气,连见人家家长都不敢。”
“可是章爷爷本来就不满意我,我贸然出现,气他出个什么好歹来……”梁京实在如奶奶所言,多思多虑了。
“我教出来的姑娘不允许这么掣肘感。生老病死面前,就该有敬畏心。你大大方方提出,想看看章爷爷,如果他章仲英不肯那是他活回头了,我们得做到没理叫人家挑。”
“是。”梁京乖乖受教,“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
“那,Elaine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奶奶顿了顿神思,“缓几天吧。你因着郁云的缘故,去而不露面会叫人说闲话的。我和你章爷爷是老相识,他这人有他的顽固。我等他缓上几天,恢复点精神体面,我再去看他。你就这么和郁云说。”
“嗯。”
梁京再拜托陈妈,问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章郁云接连几天应酬,事赶事,他没得休息,熬坏了胃。我答应带点东西给他吃的。”
陈妈说家里有现成的南瓜小米粥,奶奶不肯,说南瓜本来就寡胃。
她叫陈妈现在就用砂锅熬点米粥,稀稀点,剁点山药泥里面。
其余就贴几张葱油饼,肠胃感冒的人,不能吃重油,稍微咸口些,也提胃口。
*
梁京快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等陈妈的山药粥的空档,她帮奶奶干起家务来。Elaine每次晒被单、床单,都要抻得一个痕迹看不出来那种。
院子晾绳处,风和秋阳,烘得鼻息间全是洗衣液荡涤完后的余香。
虽然梁京天天打电话给奶奶,眼下祖孙俩皆在眼前了,梁京还是认真问奶奶,“Elaine,你这几天过得习惯嘛?”
圆圆不在她身边。
章郁云说奶奶是穆桂英,没错了。“想也知道不习惯,总觉得圆圆还没回来,不能睡。”
“可是,人总有这一步的。即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是要遵循圆圆总要有自己的日子的。”
正如沈韵之当年飞离父辈的庇护,一个道理。
“圆圆,看来,你回那里,进展地还不算糟糕?”
“嗯。”
“看得出来,”奶奶迅速地接上了圆圆的话,“预料中的事。”
奶奶说,叫人放心也是一种社会能力。郁云就有这种能力,有这样的结果,其余是什么走向,已经不重要了。
“章仲英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没把这长孙养歪了。”
“圆圆,你一天天好起来,活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开心。”奶奶说起丧气话,人活到最后,了无牵挂是最大的饶恕。
“Elaine!”
奶奶替圆圆拉着被单的一角,由后者去在晒绳上缓缓展开,抻平皱褶,“不打紧,人年纪大了,早点交待这些,不至于最后没福气地一声不响去。”
奶奶说,她不同梁家那头的人说。只和圆圆说,圆圆跟她时间最长。也只有圆圆最懂她,将来她也像章仲英这样,摔得半身不遂,或是一时醒不来了,能不让她遭罪,就别遭罪了。
她想齐齐整整地走,不想浑不像样地去。
“你爷爷心目中的小沈,是受不得一点丑的一个人。”
风好像有一秒钟是停止的。梁京听不到耳边有任何动静,她手里潮湿的被单才被她抻直,又被她揉皱了,因为Elaine认真极了。
她说,圆圆,这个交待就当我养你二十来年,你最后回报我一回罢。
奶奶知道,梁家那头,但凡她出个好歹,孝子贤孙地,总要忙活一阵。也不是不领他们的情,而是没必要了,真到回不了头的地步,她缺个清醒的人来执行她的遗嘱。
别一味地只为了留住她一口气去强济什么,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让她走,她就心满意足了。
“Elaine,我不要和你说话。”梁京由着被单一角是皱的,拣起地上的塑料盆,泼掉里面的水,“你总是这么认真,叫我才开始的生机,没得盼头。”
“盼什么?”
“盼你可以看着我更好,盼我可以回报你更多。”
梁京说,章郁云都可以对着家里帮忙的姆妈说,养她到老。
“Elaine,你明明知道你对我的意义!”
祖母,升格形式上的“母亲”,没大没小的忘年闺蜜,共同抵挡二十年漫漫岁月的亲人。
“不说了,不说了。”Elaine眼见着圆圆眼泪要掉的样子,连忙打住,她也知道这么郑重和圆圆交待后事,是个多残酷的现实。
明明今天是个再好不过的晒晴日。
梁京在家里一直待到下午三点,接过陈妈的保温盒,要再去医院。临走前,她和奶奶说,“明天或者后天,我回来住好嘛?”
“你忙你的。不必特为回来一趟,像点卯一样。”
陈妈拆穿,“才不是。圆圆,你如果得空,就回来陪陪你奶奶,她早几天就要我准备你爱吃的水菱角了。剥了一大碗,准备烧汤给你吃的。”
老小姐难得骄矜起来,“哪是特为她,我们不能吃啊。”
“就是特为我,我知道!”
梁京冲Elaine撇撇嘴,说着,拿自己的侧脸去亲昵地触碰后者。小时候她经常这么做,大些了,人的情感理智了,反而退去了最该的爱意表达:
喜欢,就要切实地叫你感受到。
*
梁京拎着最质朴的不锈钢保温盒,到达章郁云所在病房门口时,隐约听见里面有多个声音起起落落。
她正犹豫要不要待会进去,里面有人开门出来。
是方秘书。她会面梁京,很友好端正的态度,告诉后者,“章先生在开会。”
“哦,那我待会进去。”
“快结束了。”方秘书看见梁京手里提着的保温盒,“梁小姐进去吧,他正好有借口,赶里面几个男人走。”
梁京:“……”
方秘书这才补充,桐城分厂的几个高层,借着章董住院的契机,来探病也来牢骚项目阻力呢。
老男人话密起来,比女人还噜苏。
方秘书鼓动梁京,太太外交,隔山打牛。“你进去殷勤劝章先生吃饭,里面几个,马上就识趣地要走了。”
于是乎,梁京一半心疼人一半心疼粥,就真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套房里有辟专门的会客室,梁京温文地站在门口,拿手叩门,示意打断一下,她没一上来就提粥的事,而是问章郁云,“滞留针种了嘛?”
书案前的章先生乖乖答:“还没。”
“那上午那半袋消炎药白费了?”梁京说,“你得用完医生开的药啊!”
有人唱,有人就慧黠地和起来。章郁云:“哦。”
边上落座的三个中年男人齐刷刷:什么情况?
这是章总的……什么人?!
好骄矜的口气。比秘书要强硬点,比情人又刻板些。
门口的人转身要走,章郁云喊她,“你去哪?”
“找护士重给你配药,种针呀,今天的药用完。”车轱辘girl也有派得上用偿的时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桐城分厂那边都传章先生的家务事:他太太很不好相处。人漂亮,性子冷,还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够章先生喝几壶的。
梁京喊来护士给章郁云种滞留针,房间里逗留的几个男人早没影了。因为章先生当着他们的面,吃起葱油饼来,铁锅烙的饼,油香油香的。
方秘书笑话老板,是真给你饿惨了嘛,章郁云的清贵架子呢,都散板了。
“对付没眼力见的人,还真不能要脸。”章郁云问梁京,“饼是奶奶给我烙的?”
“她要陈妈这么弄的,粥也是,要你能吃就多吃点。还有,她过几天再来看章爷爷,考虑爷爷精神面貌不好。”
“唔,老太太总是每一步都想得很通透。”
“Elaine批评我了,批评我没有第一时间探望章爷爷。”
“你要见嘛?”果然,如奶奶所料。章郁云不是不肯梁京见,而是顾及着她的情绪,没强求她。
梁京点点头。于情于理,抛开章郁云,她也该看看章爷爷。
章郁云的左手面上,滞留软针挑进血管里,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听清梁京的话,他不乐意了,“你抛不开我了,梁圆圆。”
续上上午的剂量,章郁云一边输液,一边吃梁京带过来的粥,再一边和方秘书交待了几件急办的项目,全是资金出入的。
他把自己的人名章交给了方秘书,“你和秦晋商量着办,我这里明天去公司,晚上晏云说来替我的。”
方秘书:“好。你悠着点。”
晚上六点,孙姆妈过来给老爷子送汤水的时候,梁京由章郁云领着见了章仲英。
床上的老人,伤在髋关节,这个年纪挨这样的刀子苦,连翻身都难,梁京能听见老人细碎的哼吟声。
这全然不是素日里儒雅、掷地有声的章爷爷。
章郁云挨近病床边坐着,声音在爷爷耳畔,试图告诉他,爷爷,圆圆来看你了。
章仲英重重出了口粗气。人到底伤了元气,不到半日前,梁京还和Elaine争辩,争辩为什么好好地总要说丧气话。
看着往日如山一般地屹立在众人眼前的章老,訇然狼狈地倒下,梁京才意识到,奶奶求得的齐整体面是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选,章仲英自然不愿意在一个小辈面前,这么站不起来。
爷爷始终没说话,章郁云伸手拉梁京上前,“你喊他一声,他现在是老小孩呢,要哄?”章郁云自然知道爷爷清醒得很,疼归疼,老爷子一点不糊涂。
他这是怪郁云自作主张,乃至,逼宫到他病榻前了。认不认我也把人带过来了。
章仲英不会为难别人家的孩子,他只气郁云这样擅专、蛮横。
梁京真真喊了一声,依旧从前很有分寸的称呼,不逾矩半分,“章爷爷。”
床上的人不理会边上的二人。章郁云无妨地眉眼安抚梁京,再朝爷爷说话:“反正人家来看过你了,这里面还有梁老太太的意思。”
“您拂人颜面,是您不体面。”
“我们还有事,今晚没人陪了,我也不是铁打的。晏云来替我,你有什么苦冲老二可尽诉。”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梁奶奶说,圆圆写一手漂亮的软笔。徐起屾那里,我打算好了。一幅馥孙的怀素《自叙帖》,还有一幅叫圆圆替我捉刀,反正我俩字迹很像。”
直到章郁云与梁京离开病房,章仲英都没说话。
梁京稍微有点吃心,章郁云却没所谓:有时候,没表态才是最大的生机。
*
章家老宅。
章郁云再晚点要见几个本家叔伯兄弟,交待一下爷爷的伤情。今晚他们歇在这里。
梁京说,多少年没碰毛笔,她不行的。
章郁云宽慰她,多少写给我看看呢。再说,少时积累下的童子功,不是那么轻易就散尽的。
“你让我替你捉刀的意义是什么?”
章郁云在和一家银行谈对公信贷。熟悉体制框架的,或是常与银行打交道的,都知道多数银行家都是对公业务出身的。
且这家银行的一把手,时近退休之年,那些长期合作的对应大型、超大型企业都知道,这个时候派个新官来,昭然若揭的局面。
这位徐某人,章郁云打过几次交道。属于一路顺水平蹚,原生家庭就是中产出身,自己成家立业后的生活也是繁花遇锦,妻子属于那种气质妩媚两不误的都市丽人挂,育有一子。这类人,早炼就了无欲则刚的本事,轻易豁不开他的阴暗口子。
酬酢席面上,也是人狠话不多。上回在拂云楼,临时溜出来见梁京那次,章郁云就是差点喝栽在对方手上。
是人总有一两件爱好。徐起屾就是书法爱好者,从他私人款项中划出来的书法字帖购买明细来看,还真是个痴人。
章郁云打算投其所好,送对方几幅相中的字帖。其中就有背临的《自叙帖》,
再有就是拿幅素人的字,请徐起屾品鉴。
章郁云如何会生出这样的意头呢,那日听梁奶奶说,圆圆十二岁就能背临文征明的小楷书,且临地和字帖上起码九成神似。
这话跟香灰一般落在他心上许久,不掸但也轻易不置信。
今日机缘巧合,章郁云想亲眼见见字。
见见,圆圆说的,他俩字迹为何会如此相似的前因后果。
*
爷爷书房里,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
上好的歙砚磨开的墨香四散开,梁京久久没落笔,一滴墨去到生宣纸上,即刻染出一块铜钱大的斑。
章郁云不去催她,但也静默地撑手看着她,二人挨得很近,近到梁京能轻易把他的呼吸卷进自己的气息里来。
她认真怪罪他,“你分明在为难我。”
“我分明在求救你,圆圆。”
梁京不得不诚实告诉他,“我脑子里暂时只有一首诗在打转。”
章郁云满不在意这些细节,“写给我看看。”
梁京最后落笔的依旧是小楷。
苍劲有力的蝇头小楷,她十二岁那年写过好多,有幅字帖还被老师点名夸赞传阅,甚至想送她去参赛。
但那幅字被奶奶烧了,不久后,梁京也离开了S城。
《题金陵渡》
唐·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最后一笔提锋,尤为地漂亮。
梁京搁笔时,很成竹潇洒。
墨在宣纸上还没彻底的干,搁笔的人问,可以嘛?
章郁云直觉这诗有出处,或者该是有故事。
这一次梁京学乖了点,“也许你并不想听。就当我格外中意这首罢。”
*
槛窗外远远天边挂着弯弓月,书房里捎进些合欢花的味道。墙角香几上摆着盆君子兰,阔绿叶片叠出,中间吐出了红花,失魂落魄去睇它,像一条绿油油的蛇,在吐鲜红的蛇信子。
院子里,爷爷养得那条德牧犬,因为老主人迟迟不回来,连歇息都不肯,一味地狂吠。
章郁云用手背上还有滞留针的手来捞梁京的脸,她说得没错,就当她格外中意这首,
正如他格外中意这人一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