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昨晚的局到凌晨三点才散。
梁京再给他来电话的时候,他在牌桌上,有徐起屾,新北那块地的对公信贷尘埃落定。一屋子男士乱哄哄谈事呢,章郁云彼时顾不上儿女情长,就狠心掐了圆圆的电话,短信告知她,回来当面说。
且他知道,她收到钱了。姑娘才急吼吼地要还给他呢!
爷爷转去了疗养院,章郁云也没会到那边的陈院长。散局后,坐进车里,司机默认章总回崇德巷那里,而后座上的人降着车窗点烟,夜风很大,舔着他手里的微弱星火,改判司机掉头,“去南郊。”
章郁云歇在爷爷套房的小卧室里,没睡几个小时,正好起来陪爷爷用早餐。
老爷子疼了七八天算是缓过来了,但活动范围还仅限在床上,章郁云接过特护的热毛巾亲自给他擦手时,章仲英受用也不受用,他听说了崇德巷那里的事。
外面传成章郁云金屋藏娇。
“我这回要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去了,倒一了百了。也好过,我躺在那不能动了,还由你逼宫!”
病人的早餐清淡得很,梗米粥、虾饺皇、一杯去脂牛奶、一份水果。
章郁云许久不陪爷爷饮茶了,他也知道爷爷早餐胃口浅得很,“陪您喝点茶?他们这里该是也能弄到点烫干丝的。”
“不稀罕,我在住院呀,我晓得的。”
章郁云唇角浮点笑,由着爷爷闹小孩脾气。末了,老爷子再问他,你要同梁家那圆圆闹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陪床的家属和病人一样的伙食,章郁云就着碗沿吸一口粥的汤油子,其余他一概没胃口,“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没时候没地步。”
“那你记住你的话,郁云,除非我当真死在你一条道走到黑之前,否则,即便你闹到天地步,我同你父亲都不会认精神上有瑕疵的人进章家门的。或者你果真做到,女人是女人,孩子是孩子。”
这是章郁云那天和爷爷谈判时留的一个话口。是的,他有想过,要圆圆,但是孩子不由她出;或者干脆他们不要孩子,永绝后患。
直到章郁云从爷爷这里告辞,他未置一言,但形容很冷峻,甚至到阴郁的地步。
爷孙俩往日不由分说的威严,如今倒个了。章仲英一面喜一面忧,窗外的S城,绵绵阴灰蟹青色,气压低垂着,俨然酝酿着一城扑朔秋雨。
*
下午两点不到,天果真捣开了那个坠窟窿。
起初是淫.淫的雨,再就起烟了,风助阵着,高楼处,能看见窗外席卷着一层茫茫的烟。
章郁云在听高管例会。会上集中讨论第三季度各部门的财报分析。财务部的总负责人姓蔡,临近退休年限,爷爷还未放手平旭的时候,蔡副总就在爷爷那里叫得上名字。
这种老人,还是女人,单身至死的老小姐。公司上下,都会恭敬喊她英文名,唯独章郁云叫板地性子,喊她蔡总,英姐。
方秘书知道老板的路数,蔡副总的英文名是Sara,但是中文名叫……桂英。
章郁云还在项目部做经理的时候,和蔡打交道,一被退财务申请就喜欢背后点蔡的名,哦,桂英呐。
为此爷爷教训过他多回,慈不掌兵,义不管财。
蔡副总没小章的恶趣味,背后说人。她说通常当面说,她说过章郁云最不同他爷爷及父亲的就是,接地气,知道什么人来什么路,最紧要的是,喜欢以牙还牙。
所以没人轻易能在他这里讨什么便宜——小章最会恶心人了。
章郁云:嗯,我当英姐是夸奖。
会议行程将半不到,桂英已经挨个battle了每一个部门的头目。章郁云落在办公室的手机由方秘书送过来,方在他耳边提点:梁小姐的兄长,打发了几遭了,还是执意要给你递话,说是梁家出事了。
随即,章郁云抬抬眼,无声不改色地看秘书,示意,什么事?
方秘书在章的笔记簿上,赫然几个大字:老人危!
章郁云即刻领会了过来,他再看自己的私人手机,上面毫无某人的动静。
借故出来给梁淮安回电话时,对方发电报惜字的口吻,十万火急,通风报信的自觉,“云哥,你最好去一趟,圆圆那里,我怕万一奶奶有个好歹,家里不放过。”
章郁云举手机贴耳边,闻言后丝毫松动没有,只是冷冷地问梁淮安,“你又在哪里?”
梁淮安说他在赶回的路上。
章郁云蔑笑,二字骂人,“大爷!”
他挂了那头的电话,直接没回会议室,他撂这种挑子不是头一回,方秘书自会替老板收场。
倒是行政楼一楼,遇上了秦晋,后者刚从外面回来,车子直接泊在门口,他是回来放文件的,下午秦晋休年假,带他的小外甥去打预防针,阿姐有事回老家乡下去了。
章郁云嫌司机急call来得慢,临时要征用秦晋的车子,说着,拉他下车的架势。
秦晋看章郁云一副溜号的模样,问他,“去哪?”
“医院。”
听话人只以为章董,“疗养院?”
“不是,梁京家里事。”
车上人微顿了顿,随即冲章郁云一偏头,招呼老板上车,“你司机把你养刁了,我自己的车子,不放心你开,载你去!”
没所谓,章郁云全不放在心上,他只要结果。
*
急诊室门口,章郁云赶到的时候,正巧如梁淮安那厮的乌鸦嘴算到的一样,正在上演家庭伦理抓马戏。
其实这戏码他并不陌生,只是章家人到底要脸些,磨不开面子,扯不开嗓子而已。
他人在走廊尽头站着,陆续来往的人,瞧不分清他这边。抱孩子一心想离开的梁斯嘉冷不丁地和章郁云迎面碰上。
她恨恨又怯懦地看章郁云,因为身后父母正口径一致地讨伐梁京,极为恶劣地。
章郁云对梁斯嘉可有可无地目光,任由她杵着,或者走。
停车后上来的秦晋一时刹停脚步,不解得很,章郁云火急火燎地催他赶过来,红灯都闯了,怎么眼下又躲这听墙角了,
问话也动身的秦晋要往里走。
被章郁云拦着了,他乖张地朝他们道,“我还没看过她吵架呢!”
“由她吵!吵出来,才知道心里苦在哪。”
再冷眼丢一记梁斯嘉,“你也不该走,梁家大家长出事了,你这个时候走,说不过去!”
后者明白,章郁云是看不过,她不参与,事不关己的冷漠。
那头梁世钧身为人父,口里言语毫无起码的人伦大防,骂自己的亲生女儿仗着跟了个男人,冲他们甩起脸来了。
章郁云兀自一声笑,他自然对号入座,没错,他就是那个男人。
既然被点名了,他没有再不参与的道理。拿手拨开挡道的梁斯嘉,径直往那口角风波里去,梁京也刚得很,犯起轴来的样子,章郁云再熟悉不过。
她揭她父亲过去的丑事,事态急转直下,梁世钧愤懑扬起手。
章郁云原本的念头是喊住他,喊住这个混账老王八的行径,转念,整个人欺身上去,全有本能作主了。
……
于是,混沌之中,梁世钧卯足劲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右边脖颈处。闷闷作响。
久久余威。
梁京惊愕从他怀里扬起脸时,章郁云没来得及开罪任何人,只是朝她扯扯嘴角,“这一巴掌你挨下去,脸能肿三天,你信嘛?”
怀里的人闻言后,如同今日外面的天气一样,五官乌云卷密布,顷刻间,大雨滂沱起来。
沈阅川没能来得及拦住梁伯伯,倒是对徒然介入的章郁云措手不及,
还有突然情绪失控的圆圆。她刚才挨得很辛苦,可是始终没有哭。唯独,章郁云来了,她所有的积攒,全溃散了。
梁京一面歉仄章郁云替她挨这一巴掌,一面全没主张地告诉他,“奶奶晕倒了,她不好。”
“我知道了,所以才来了。”一句简单的话,招惹得梁京哭得更凶,抽抽泣泣。
章郁云再在她耳边,委屈的口吻告诉梁京,“圆圆,这是我为你第二次挨耳刮子了。”
“真晦气!”他后面这句,是转身过来朝打他的人说的,发话时,他左手揽着梁京的肩,不让她躲也不让她逃。
另一只手从西服外套内衬口袋里抖落开一块方巾,他拿方巾揩一揩挨痛的脖颈。正巧,该第一时间赶到的梁淮安最后总算也赶来了。
章郁云把那“脏”帕子恶劣地丢到梁淮安脸上去,口里声音没好气,“梁淮安,你他妈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那头,急救室里的值班护士出来吆喝了,这里是医院,家属要吵架请到外面去。
打错人的梁世钧看到是章郁云,即刻脸色就暗了下去,还是有火,但是怂人能怂住了。
倒是姜南方,难得会到章郁云,一股子旧账新账一起算的破罐子破摔的蠢劲,她没退的阵仗,冲章郁云指摘起来,“噢哟,我当是谁呢,撑腰的来了。可是章先生,你也是有头有脸有长辈有父母有家教的人,不会不懂什么叫家务事吧!”
“懂。不然不会平白挨这一耳刮子了。我拦不住有人教子啊!”
“我只是替老太太屈,哼,孝子贤孙地站了一排,真心忧她命的就一个!”章郁云再说梁京,
“圆圆,我也要批评你一句。奶奶还在里面没个落定呢,这么沉不住性子地吵什么,你该吵的时候哪里去了!”
那头姜南方还要说什么,被章郁云一个眼刀骇回头,这少爷打小就有这沉着唬人的腔调,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拎梁淮安出来练,“当初允你们梁家的公司重回我们平旭供应商的A级名单,是我章某人私心。”
“我是想着圆圆到底姓梁,有梁家的一口,才能有她的一口。”
“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梁。”
“是我少见了。你们梁家一笔怕是能写出三个四个,你们的家务事我不想管,只问你们一句,生意还做不做。我的私心还在,对,就是给梁京撑腰了,我不想我未来的太太家世浅薄到哪里去,所以我是有心抬举她娘家,而不是你们!”
“你……”
“我在谈生意,找个能作主的人和我说话!”章郁云一秒喝回姜南方的刻薄相,“梁家的男人都习惯由女人上前的嘛?”
“梁伯父,你认为呢?”牛不喝水,章郁云强按头。
“郁云,生意归生意,你爷爷绝不会允许你浑到这个地步!”梁世钧惶惶之色,拿生意勒索人。
“我不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你也别去担保我的。我爷爷如今也在医院保养自己呢,他的绝不允许,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大奏效了,你们该是知道我的!”
章郁云乖张地说着,不忘医院这边,他转脸知会秦晋,陪圆圆去办住院手续,“直接按上次那样联系他们贝院长。”
梁京肩上的手松开了她,可她却一步不敢挪,她想劝章郁云不要说了,“快去。”章郁云冷冷地催促她。
他当着梁家人的面说,“命任何时候都比人重要。”
“永远不要为不值当的人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快去!”
梁淮安可劲地给章郁云赔不是,又说要陪圆圆一起去,章郁云不肯,“这是我给圆圆名义的孝心,和你们梁家没半点干系。”
“更不要跟我说,梁京没资格的话。她是不是梁家的血脉,你们比我清楚,老太太更是比你们清楚!”
“或者,你们谁清楚告诉我,梁京没资格管老太太,写一笔给我!我即刻押她走,即刻和你们梁姓断得干干净净,从此后,她姓章姓王姓孙姓李,就是不他妈姓梁了!”
章郁云摊手管他们要白纸黑字这一笔,并把刚才姜南方对付梁京的招数悉数还给她,“不是女人没资格说话嘛,不是有老子有兄长嘛,谁喘个气给我看看!”
梁京由秦晋拉去了办住院手续,章郁云旁人谁都不看,只看梁世钧,后者被他看得浑忘了主意,
良久,章郁云说,“人都说偏心偏心,其实心本来就长歪着。”
“今天在场的我一个都不怪,唯独你,梁伯父。你不配为人父,最起码在梁京这儿,你是不合格的。”
“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是你的母亲,站在眼前,心乱如麻孤苦无依的是你的过错。”
“恕我冒昧,你有什么立场打人,这二十年你有何付出在她身上?”
反正对外只是个养女,何尝不由她去呢?
章郁云说到痛心疾首处,感同身受,但他不是梁京,他终究可以硬起心肠对付了那个人。
这世道做什么事都要过五关斩六将,唯独给予人生命,潦草轻易就能。
说不清这是大善还是大恶。
末了,章郁云不赶人,他自己走。
临走前,留话,“我说的话还作数,总之,哪天圆圆说和梁家没干系了,那我们就好好清算清算,该是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梁淮安全程没说得上什么话,眼下,他一味跟着章郁云,口口声声喊云哥,“你一通脾气好发得很,可是你明白这支离破碎家的苦处嘛?”
“云哥,你要我怎么做?为了自己和父母姊妹择得干干净净嘛,如果可以这么轻易,你早不管章家了,何以面面俱到都是一个人在撑呢!”
梁淮安还记得年幼在章家做客,听章家老保姆说,郁云想做外科医生的理想。
何以全放弃了呢,因为章家要有人扛。
到头来,倒成全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去追逐自己了。
可是郁云困在了这俗套里,为爷爷,为父亲,为兄弟,为仰以章家活命生计的万千人。
梁淮安说,云哥,我以为起码你懂我夹在中间难做的道理。
一边是我生身母亲和胞妹,一边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血。
“我也难做啊,我为什么不能同情我母亲,她也是受害者啊。是,她浅薄粗鄙,可你真真不能强求我母亲就务必善待圆圆啊!云哥,你不能以着你欢喜圆圆,就所有人都得仰她鼻息啊!”
“今天这个状况,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就是希望能降干戈到最低。”
“你还要我怎么做呢?”
“你章郁云这么能耐骄傲的人,在自己的家庭里,不是照样有无力感。你是头妻原配生的,到了继母手里不是照样不被善待。”
是,人生总是过不好自己的多。
但是章郁云没有饶情叫梁淮安知道,只冷漠傲慢地冲他点点手指头,“滚。趁我骂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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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aine被安置到VIP病房,病情暂时稳固,醒了一会儿,梁京来不及问她什么,又虚弱地昏睡过去。
梁京用棉签沾水,耐心地替Elaine润唇边。
陈妈要圆圆让她来,床前的人不肯,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小心翼翼手上的动作。
几颗热泪掉在Elaine打点滴的手背上,祖孙俩一个浑然一个不顾。
梁京在床边艰难地忍着泪,不多时,才发现章郁云无声站在不远处,好像进来许久了。
她看向他了,门口的人才发话,叫陈妈先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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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郁云是有话问梁京,在老太太病榻前,他随手把外套仍在沙发上,捞一把椅子,陪梁京坐在床边,二人面面相觑许久,最后是梁京熬不住了,想别开脸去,他伸手稳住她下巴,不让她躲,
只问她,“为什么不通知我?”
梁淮安都想到他,为什么圆圆想不到。
“因为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事事成为你的负担。”
“我只问你,脑子抛锚那一刻,有没有想过告诉我?”
梁京挨不住的眼泪滑落到章郁云虎口处,“想过,”
“好多好多。”
“章先生,你很难体会我的感受。Elaine那么突然地倒下,我当时以为她……”梁京悲悯怯懦之色,她告诉章郁云,“可我身无分文,不是章先生昨晚给我的那一笔钱,我甚至没有勇气送Elaine来医院,这就是惨烈不争的事实,我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我恨不得自己多长出十岁来,这十岁内我一定努力工作认真存钱,那样的我也许才有相对的能力保护Elaine。”
“而今天的我做了什么,我和自己的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们要是不管Elaine,我该怎么办……”
“我管!”章郁云幽幽压低的声音来截她的话。
梁京停顿在那,再微微摇头,“不一样,他们才是Elaine的家人,是她同爷爷的延续。”
“那我是你的罢!圆圆,我成为你的,是不是就一样了?”
梁京彻底听不懂他的话了。
“章、”
他不要听她说什么,只微微抬高她的下巴,自己也俯首去够她,他知道身份场合都不对,
可是还是屈服自己的本能。
想她,也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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