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平在白衫女子离开后不久也便回了寺里,却忽然间不知何故,他兴致缺缺、提不起劲,觉得一切都寡淡无味,诵经也好、打扫也罢,他往日尚能诚心专注于其中,今日却总禁不住神飞天外,心思烦躁时有杂念,拂之不散,乃至晚间默稿《天龙八部》,也只写了不过一章就索性丢了笔、上床去睡。
有人神思不宁,但那人或是知道自己神思不宁的缘故,嘴上心里也都是不承认的。
…
却悟平虽今日心思驳杂,他这一上床,竟是难得的很快沉入睡眠。平素他总耐不住七想八想一阵,回忆构思、寻着小说要更改处,上床小半时辰还精神倍加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今日倒奇了,他心里烦躁的很、竟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亭台水榭,碧澈幽湖,阔气又不失讲究的大宅,悟平见到了儿时的自己,正是父王母妃健在、他们一家三口拜访太师府的那次。
“姐姐…抱…抱…”
“哈哈,小殿下非让我家涵涵抱呢。”
“那卿便随了孤的晟儿愿吧~。”
“这、这怎可?小殿下与臣女都年幼,万一磕着碰着小殿下,臣一家哪担的起这样的罪责啊——!”
“姐姐…抱…抱…”
“呵~,苏大哥看看晟儿,这般渴求得要小涵涵抱,苏大哥就允了吧。有我们几个大人看着,不会有什么事的。磕磕碰碰算的什么?我和玄钰又怎会怪你和柳姐姐呢?”
“这,这,娘娘既这般说了,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涵涵,你且去抱抱小殿下,记得一定要万分小心!”
“是,爹爹,女儿知道了。”
…
时至而今,悟平仍能清楚记得当日情景,
阳光明媚,风朗气清,他们一家三口便服去苏太师府上,与苏太师的儿子儿媳和一双儿女在亭台小坐。那亭台修在水上,他能清楚得见着水面在日头照耀下泛着莹莹的光、有一圈圈涟漪,
更见着席间那粉妆玉砌、文静温柔,约莫三四岁的小姐姐安安静静得坐着,他盯她瞅,差不多目不转睛,也不知怎的他就魔怔了,才半岁多大,硬是张开双臂、不安分得在母妃怀里动弹,就算口齿不清,也还是稚气得叫嚷着要小姐姐抱、不依不挠,
最后抱着了,他竟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留下满满的泡泡、湿漉漉糊了她脸上一小块,而他却“咯咯咯”笑的特别开心。
…
悟平也不知他那时怎么会那么做,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唤醒他脑中沉睡着的这段记忆,真真切切瞧着一切在他面前重现。
瞧父王见他“咯咯咯”笑的尤其开心后开玩笑说,
“以后就让涵涵做孤家儿媳好了~”
“这臣怎敢?臣女岂有做皇长孙之妻的福分!”
“诶,怎么没有,苏卿不要妄自菲薄,涵涵很好啊,这孩子我和筠儿看着长大的,还能不知秉性?而且有苏卿和弟妹,涵涵还能差了不成?只是这以后的事啊,还得以后说,现在谁也看不准、道不清。”
“是啊、是啊,殿下说的是。以后的事,谁能看的清、道的明。”
…悟平再观种种,当真羞煞了他一张老脸,叫他都想掩面而去,但其实总不过童心童趣、不足为怪。
而如今一切…一切早物是人非,悟平想着,犟起脖朝天望了——父王那时说“以后的事啊,还得以后说,现在谁也看不准、道不清。”
呵,其后果一语成谶…
却不知这昔日故人今朝如何,悟平又想,望着天,略略咧开嘴露了些牙齿笑了。
东宫巫蛊一事后他外祖辞官、举家告老还乡,苏太师倒还在朝堂、身处高位安好,那那个粉妆玉砌的小姐姐也该早嫁人了吧?她比他大三岁来着,今都二十了,拿这古代来说,年龄不小了。
悟平思着,却忽场景一变,眼前的一切景象毫无预兆得消散,他跟着又置身到一座花园,花园里青草离离,植树低矮,百花齐放,红的黄的紫的争相竟艳。
“这是哪?”悟平皱了眉,他环顾一遍,确认这座花园不曾在他记忆中出现存在过。
“晟儿!”
却听忽而有声音唤他,悟平立时怔了,那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他脑袋尚未意识过,身体却已率先做了回应…
十分温柔熟悉的女声,长存在他的记忆里,深埋在他的记忆里,
悟平双眸倏忽红了、湿润了,以叫人惊异的速度,继而又有滚烫的斗大的热泪从他眼角滑下,
“晟儿!”
当那无比温切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柔柔得唤他许久不曾用过的名,悟平一顿,赫然转了头,目光能及处,他但看一男一女相伴朝他走来,男子王公装扮,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女子则着袭宫中长裙,眉眼舒展柔和,秀外慧中、温婉动人。
——一男一女正是悟平思之念之良久,无数次祈求相见,却是十几年过去,今朝才首次得见的父母。
…
“晟儿!”女子三唤,微笑着向悟平张开双手。
“…母妃!”
悟平仍是几分呆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可终是脚跟掂了、步子大动了起来,泪水无意识澎湃汹涌出了,喊着朝那长裙女子奔去,拥入她怀里,狠狠圈紧了她,
“母妃,母妃。”一个劲叫着唤着,委委屈屈、低低黏黏,似是怎么叫唤都不够。
“乖,母妃在这、母妃在这。”女子轻轻摸摸悟平的头、拍他的背,宽慰说。
待悟平情绪略消了,抱的不那么紧了,她才稍稍使力、微微将他推离了自己怀里,伸手抚他眉眼,低柔自语得道,
“母妃的晟儿大了,都比母妃高了。当年,你才那么丁点,还在襁褓里。”
“是啊,晟儿大了、懂事了,都快有我高了。”女子身旁,男子微笑道。一手环上女子腰际、一手覆上悟平脑袋,和蔼慈爱,
“这些年父王和母妃不在你身边,辛苦你了,晟儿。”
…“不辛苦!”
悟平深看了男子女子好久,看他们还是如他幼时,与记忆里一般英俊潇洒、贤惠端庄,一点没变的模样,他抬手抹了泪,定定道。
他说这话时表现坚强,这十七年间他也一直对外坚强,可这一刻他其实所有坚强都成了泡影,骨子里依是那个没长大的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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