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褚四年前入职的时候,苏闲已经从副处长的职位上退下去了,同时离开的还有苏闲多年的搭档兼好友,特监处初代处长霍璟。他们都是特监处的创立者及第一代领导班底。
“退休”这样的词汇很容易跟诸如年老病弱这样的状态联系在一起，所以苏闲给卫褚的第一印象就是暮气沉沉的老头子。后来进了机关，大致了解过这位声名赫赫的前领导的生平，也看过照片，才知道自己被刻板印象误导了。事实上，苏闲距离法定退休的年龄还有好多年。
尽管如此，苏闲在卫褚的脑海里依旧是个严肃强势的上位者，同其他领导没什么区别——直到和他本人面对面。
虚掩的门被推开，这间原本属于杭承宇的办公室的全貌展现在他面前——还算宽敞，但陈设摆件中规中矩，甚至略显单调。
正对着门的是文件柜及办公桌，中央摆着一对被茶几隔开的待客沙发，墙面上挂了一副颇有意境的山水画，很常规的配置，几乎找不到私人喜好的痕迹。
这个房间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办公桌后的男人。
卫褚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翻阅着什么，听到动静之后，抬起头冲访客笑了一下：“早。”
卫褚在同对方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仍是怔忡了一下。
他之前只在那种免冠照里见过苏闲，不过就算是千篇一律的蓝色背景也掩盖不了他出色的外貌，这也是卫褚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
但那至少是十年前的旧照了，如今已过不惑的苏闲除了两鬓的灰发，以及眼角的纹路，依旧英俊的无可挑剔。
他微微笑着，并不显严肃，更与暮年老态毫无干系，甚至没有任何架子——苏闲主动起身，向卫褚伸出了手。
可卫褚还是能从他的一举一动里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气场。
到底是领着特监处走了十年的人。
卫褚多少有些紧绷，不过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没让自己的真实情绪流于表面，他握住苏闲的手，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早上好，苏副处。”
苏闲的视线十分自然地扫过卫褚的脸，忍俊不禁：“放松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卫褚一愣，旋即有几分赧然：他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显然没有瞒过苏闲的眼睛。
“坐。”苏闲转身朝沙发走去，卫褚跟上，在他落座之后才跟着坐下。
先前领着他过来的人已经告辞了，而周叙同样销声匿迹，卫褚盯着茶几上的白瓷茶具，暗自揣测着苏闲的用意。
“喝茶吗？”苏闲冷不丁地发问，卫褚对茶水一般，他更习惯咖啡，不过瞄了眼上司正在摆弄茶壶的手，他点了点头：“好，谢谢您。”
洗茶、冲泡、封壶一系列动作完成的行云流水，不仅看得出他深谙此道，也隐约能窥到他退休生活的悠闲自得。
看来，他八成是被强行拉来救场的。卫褚心想，就是不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副处长知不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了。
温热的水汽升腾而起，化作薄雾般的烟幕，又缓慢地逸散开来。
过了一会儿，苏闲将茶汤分杯，先给卫褚递了一杯，后者双手接过，正要道谢，他却摆摆手，示意他先品茗。
卫褚轻啜一口滚烫的茶水，对面的苏闲一手撑着下巴，笑微微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满是期待：“怎么样？”
一句“挺好的”就要脱口而出，可刹那之间，他绷紧的神经发挥了作用，敏锐地察觉出苏闲眉梢眼角藏着的揶揄，立马收回了奉承，老老实实地承认：“其实……我平时不怎么喝茶。”
“看的出来。”苏闲憋笑，卫褚略有些尴尬，与此同时，还要忍受另一个人的风凉话：“好险好险哪。”
“闭嘴。”他快速而暴躁地向他大脑里的寄生虫传达了自己的意识，后者笑了两声，随后恢复了安静。
“泡的不怎么样。”苏闲笑完之后，自己也拿起一杯抿了一口，嫌弃地摇了摇头，又放下了茶杯，“主要是水的问题，办公室里烧出来的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据卫褚所知，梦川市的供水，应该是全城统一的。
当然了，这话他不会说出口，只能报以微笑。
“你好像不同意这个说法？”
苏闲一眼扫过来，他就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又被看透了。
没听说他有读心的异能啊？卫褚是真的有点紧张了，他开始担心要是一会儿对方问起敏感的问题，譬如与周叙有关的，他要是说了谎，是否会被看穿。
“开个玩笑而已。”苏闲笑道，“你是不是有点不耐烦了，在想我这个老人家啰啰嗦嗦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进正题？”
卫褚浑身一凛，赶紧摇头：“您不老。”
这话倒是真的，不仅是脸，他的身形保持的也很好，其他男人到了中年头上顶着的标签通常是“油腻”，可他眼前这位不一样，人家那叫“魅力”。
说起来，他想起特监处另一位传奇性人物，跟着苏闲一起退休的前一把手霍璟，印象里，也是个帅哥。
对比一下，他们特监处前辈们的颜值都还挺高，反正比现在这届强得多，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就是，能靠脸吃饭，非要靠能力。
他的话显然让苏闲心情很好：“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当真了。”
卫褚只能陪笑。
“好了，说正事了。”虽这么说，但他笑容依旧，倒是卫褚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
“我是今天凌晨收到的通知，说实话，不是很想来，但上面的命令没法不从。”苏闲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扣着桌沿，“害得我后半夜都没睡好。”
卫褚迟疑地开口：“我听说，杭副处外出考察了……”
苏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包括你在内，其实很多人都心里有数吧？”他摇头失笑：“我早说这借口太蹩脚了。”
卫褚默然，苏闲比他想象的要直接，这话他根本没法接。
“我也不跟你绕圈子，杭承宇那边有点问题，组织上要调查他一段时间，我过来顶一阵。”
接下来，苏闲简略地把整个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跟周叙的说法差不多，卫褚早就了然，却还是要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您是说，杭副处他可能是……”“还在调查中，一切都不确定。”苏闲打断他，“卧底这个说法，也只是周叙的一面之词而已。”
卫褚再次沉默，又见苏闲捏了捏眉心：“再说了，周叙这小子，问题也大得很。”
周叙没有作声，卫褚不知道他是心虚还是陷入沉眠，苏闲瞥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卫褚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关于高峻玮的死亡。”
他随意的仿佛是在谈论天气的口吻惊到了卫褚，不过既然对方敢问，那他就敢回。
“最大的疑点还是作案地点。”他如实作答，“另外，激情杀人不像是周叙会做的事。”
苏闲笑了：“你好像还挺了解他的？”
卫褚也笑了笑：“只对他的某些行事作风有所了解而已。”
话音刚落，他的脑海里浮起几声低笑。
原来全程旁听呢。卫褚暗自冷笑。
“也是。”苏闲颔首，“就算打压你，用的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手段。”
“其实，还有个地方……”他迟疑着，苏闲鼓励道：“说。”
“我觉得那个‘坟场’的嫌疑人很蹊跷，不管是他的指证，还是突然的死亡。”卫褚脱口而出，“要是周叙真是‘坟场’安插在特监处的眼线，他为什么要主动说破。另外，按照规定，周叙被指证之后，肯定是退出调查的，您刚才也说了，之后一直是高副科办理此案。就算周叙有杀人的念头，要瞒过高副科的耳目，也没那么容易吧？”
苏闲的目光带了些赞许：“你倒是挺心细的。那个嫌疑人之所以会说出这件事，是‘坟场’认为周叙背叛了他们，甚至已经倒戈到特监处这里了。至于这个说法的真假与否，当事人死的死，伤的伤，目前无从确认。”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嫌疑人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他应该不是被谋杀的，他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卫褚呆住了：这是一场意外？
“法医解剖尸体后，发现他患有严重的心疾。”苏闲摇了摇头，“逮捕那老头的时候，那些小年轻没看出来他病的那么厉害。”
“他自己也没提过？”
苏闲依旧摇头：“没有。”
卫褚敏锐的直觉再次发挥作用：“这不合逻辑……”
患有重病居然没申请取保候审？通常来说，那些个嫌疑人都是很惜命的。
“是不是觉得，咱们特监处像是被碰瓷了？”苏闲挑起半侧眉尾，他的比喻令卫褚失笑，后者点点头：“是。”
“这么一想的话，周叙这案子的漏洞还真是不少。”苏闲感慨完之后，话锋一转，把话题带到了卫褚身上，“我看了你的资料，你一直想回调查科，但卡在了心理评估那关？”
他闭了闭眼：“是。”
苏闲大笑：“你也太过坦率了——老实说，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给你一个机会，你的回答说不定会让你失去这个机会。”
卫褚抿了一下嘴唇：“我的确不想在您面前说谎——我并不能保证下一次的心理测试会通过。”
苏闲失笑，他往后一靠，后背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闲适，但语气却转为截然不同的冷峻：“不知道你听说了没，周叙还躺在医院里，目前为止，还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卫褚心头一跳，背脊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他是杭承宇一路提拔起来的，一直都算是他的心腹，但他在坠楼前，却控诉杭承宇这个十分关照他的上司是内鬼，并且设计陷害了他。结果杭承宇被控制起来之后，却反过来控诉周叙才是叛徒……”苏闲看起来很头痛，“不管他们是不是狗咬狗，但一个是特监处副处，一个是调查科主管，再加上一个高峻玮，分量摆在那儿，这事儿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
他顿了一下，神情愈发凝重：“但周叙的昏迷不醒，让整个调查进度陷入了僵局——关于哪边才是真话，亦或者都在说谎，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能找到更多证据去辨别。”
他说着又觑了眼专注聆听的卫褚：“除此之外，我们也缺人。”
卫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他说：“缺信得过的人。”
他蓦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苏闲的真正用意。
杭承宇，周叙，高峻玮，他们三个加起来，说占据了特监处的半壁江山并不为过，而他们手下还有很多人，监察员，调查员，盘根错节，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清白的。
除非……是他这样的局外人。
他呼吸一滞，忍不住怀疑起来，那家伙找上他是不是出于这个目的？可这样一来，难不成他在踏入陷阱之前就已经预知了一切？
……不会吧？那样的话，他未免太可怕了。
卫褚的后背爬满了冷汗。
苏闲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且对他的领悟力很满意，微微一笑：“差不多是你想的那样，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看你这么会念书，应该也是个人才，跑去整理档案还是挺浪费的。”
卫褚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小心使然，仍是谨慎询问：“您的意思是？”
“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下午就到调查科报到吧。”苏闲拿起茶杯，将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机会给你了，抓不抓得住看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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