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祭所, 整个沙漠像是着了火,正在天光下缓缓湮灭成黑烟。
上尊走在中央大道上, 走向了最前方的族王巨像。
破烂脏污的披风拖曳在地, 将玉白色的石砖染上了殷红。
这一回,周围的巨像们没有再捉弄他了, 残念们似乎是明白, 他也快死了。
老妪默默跟在身后, 一步步踏过石砖上的鲜血,不发一言。
上尊走到高台面前, 停下了脚步, 他按住鲜血淋漓的胸膛, 费力地喘了喘气, 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媛儿,你说, 我们是不是也要灭族了?”
老妪没有回答。
“快有九十万年了吧, 没想到, 我竟然活了这么久……”
“生生继灭, 倾尽全族之力……辛苦布局,培育了那么多的宜宿之体……可到底……抗不过天命……”
上尊靠在刻满文字的石壁上,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混合着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写着族群历史的古字。
“老天,真不眷顾我呢……”
此时的上尊,仿佛是俗世凡间迷失了归家道路, 蹲在街边哀哀哭泣的孩子。
老妪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上尊擦去眼泪,转过身,向她伸出了手。
“祭陵之内还有最后一道生生继灭法阵,虽然规模不大,但足以支撑我们两个人的恢复,我们可以一齐藏身其中,千年之后定能东山再起!”
“媛儿,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老妪微微一笑,走前几步,伸出手跟他握在了一起。
“是的上尊。”她低着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前,“得您恩赐这样的机会,媛儿感激不尽。”
变故只发生在眨眼的时间。
老妪张口吐出一条长虫,手掌紫光一闪,变出了一把紫晶磨成的长锥,捅进了上尊的身体里。
“媛儿——”上尊愣住了,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陪伴了他十几万年的人,最为脆弱的一面,最为不堪的一面,他都只与她分享过。
然而,遭遇背叛的愤怒却在看到她目光中的阴毒恨意之后,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任由子虫钻进自己的身体里,榨去他最后的力量,通过紫晶传到了她的身体里。
“媛儿……你开心么……”
白发大把大把地掉落,上尊的灵力和生命力都在急速流失。
而眼前的老妪却慢慢变得年轻,皮肤紧致,恢复嫩白,浑浊双目也重新成了盈盈秋眸。
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那个一如初见之时,身材有致、貌美娇艳的少女。
她收回紫晶锥,任由瘦成皮包骨的的上尊摔在广场石砖上,就像是被风吹倒的麻袋一样。
“开心,我当然开心。”
她笑起来,像是鲜花盛开。
“待在你身边十几万年,我早就厌烦了,无穷无尽的时光中,我一直都陪着你,没有离开一步,可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你嘴上说着爱我,可从来都是独享生生继灭的力量,你嘴上说着自己只是一个可怜的试验品,可你每天都在享受着生生法宫带给你的好处!”
“我曾经是那么崇敬你爱恋你,可你每日挂着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在我面前谈笑风生,又可曾看过一眼我为你煮酒之时,那双长满了黑斑的枯皮老手?!”
“说到底,你只是把我当成了宠物,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诡异如夜枭嗥叫的笑声在祭陵广场上回荡,上尊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些族人的脸庞,微光之中,他们都在嘲笑他。
弥留之际,他感受到了最后的温柔亲吻。
“我会忘记你,忘记我们相伴的时光,从今往后的岁月里,我只为自己而活。”
他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
他看到少女走出了祭陵广场,没有丝毫留恋。
可他还记得她眼底的爱恋欢欣,从未有过的清晰,恍如还在昨日。
他静静闭上了眼睛。
下辈子,不要再见了。
……
第一山和第二山的天亮了。
笼罩在大地上的灰烟散去,露出被云层遮盖住的日月,天光降临大地,落在了巨型石座上。
我道万古,与天长青。
存在了十几万年的古字好似受到了什么力量的牵引,在某一时刻,遽然碎裂了开来。
接天连地的光幕碎裂了,万里无垠的垄垄药田中,那些背负着巨石,浑身光裸的修士终于在终年不休的劳作中清醒过来。
他们恢复了喜怒哀乐,恢复了知觉情绪,恢复了自己本身的意识。
他们抛走巨石,扔开药锄,哭着喊着抱在了一起。
……
五系族群中。
千千万万的修士同时丹田一颤,像是有什么纠缠了千年万年的桎梏,一下子碎裂开来。
丹田内的丹灵树枯萎了,化成灰紫色的烟气飘散出他们的身体,天地灵气疯狂地涌入他们的丹田,让他们惊诧不已。
“我的丹田怎么回事,丹灵树呢,不见了?!”
“为什么我没了丹灵树,却还能吸收五山的灵气啊?”
“我也是,我吸收得还比以前更多了,都快要突破了!”
木寿族最高处的树屋前方,木辉族长正坐在藤萝花树下,陪伴云苓训练几个草木之灵。
有灰紫色的烟气飘出了他的身体,转而涌入的,是无比馥郁的天地灵气。丹田像是干涸多年的裂土,如饥似渴地吸收吞噬着灵气,让他沉寂了几千年的修为,竟然出现了一丝松动。
“丹灵树?”
老眼中渐渐露出些许明亮神采,木辉族长望向了摆在窗台上的小人木雕。形状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修士,是桐氏兄弟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雕刻完之后送过来的。
可惜,他们不知道,年轻的修士早就不在了。
清风吹来,有花叶飘过窗前,仿佛有谁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
木辉族长鼻间涌起酸涩,忍不住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云梦,他真的做到了……
*
天光笼罩大地,也笼罩在了梦司谣和风烟挈的身上。
他们的身影像是被笼罩上了一层暗金,在某一时刻,体内灵力勃发溢出,与天光交织在一起,将他们的身形勾勒出了淡淡的金边轮廓。
灰烟散了,但乌云却出现了,天际轰隆作响,电闪雷鸣像是要震碎整个天幕。
牧驷将军抬起头,领着九名属下退到了一旁。
“少主和云梦大人要突破了……”
他们是该突破了,当生生继灭被毁,五山焕然一新的那一刻,他们明悟了。
没有乾坤袋,没有法宝傍身,他们纯粹要以自己的力量来抵抗劫云,突破到大乘境。
狂风卷起早已破碎,未及更换的衣衫,他们立于滚滚劫云之下,墨发狂舞,身形飘摇。
风烟挈脸上的咒印像是感受到了外界的可怕力量,飞快地在他五官之间游动,让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宛如冥狱恶鬼。
“谣谣,怕吗?”
梦司谣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或许是在问劫云,或许是在为他自己而问。
薄唇上扬,梦司谣望着面前一同走过了将近千年时光的男人,潋滟凤眸中生出了浓浓的缱绻依恋。
“只要是你,只要有你,我就不怕。”
风烟挈笑了,明媚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柔情春光,他容颜本是俊朗的,只是往日咒印黑气弥漫脸庞,才让他成了面目可憎之人。
可他现在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散发的神采竟然一时间压过了那些令人畏惧的咒印。
牧驷将军从未见到过自家少主这般模样,他的目光停留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之上,心底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情绪。
一定会好起来的,少主的诅咒也一定会解开的。
到那时……
牧驷将军抬起头,目光像是穿透了层层劫云,抵达了更远更高的地方。
轰隆隆——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彻响大地,无数条粗壮电柱肆跃着撕破天幕,向着两人所在的地方砸落下来,将他们的身形完全吞没。
灼目白光亮起,电光波涛猛地逸散开来,化作万千重波涛,席卷了第一山和第二山的所有星辰碎片。
这一日,仿佛天崩地裂。
雷声传遍五山,传到三洲,甚至传到碧情海上,带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福寿仙族内,无数藤蔓从地底爬出,组成智祖的脸庞,向着天际睁开了那双蕴藏着无尽智慧的眼睛。
海神岛上,戴着神傩面具的少年与人鱼王子那拓坐在码头高台上,感受着海面卷来的狂风,抬头望向了隐隐雷动的远方天际。
云腾大陆的神秘祭坛,日月星辰三座石盘金光大亮,细小的电弧肆跃着,在石盘上组成了一道手掌大小的人形。
圣子站起身,将手伸入了电弧之中。
那一刻,他的双眸中似有无数星辰闪烁,识海记忆将他带回了千年前渊萝岛的新秀弟子试炼。
圣子的脸上出现一丝恍然。
原来,是当年水月云府的那个少年……
相识一场,也算有缘。
罢了。
他转身离开石盘,终是没有对着电弧组成的人形下手。
……
不知过了多久,席卷了整个五山的劫云彻底消散。
散落的星辰碎片历经闪电之后,互相之间的位置更加紧密了些,有些碎片甚至合在一起,成为了新的地点。
馥郁的灵气弥漫在整个五山,许多族群都搬了新家,搬到了灵气和资源更加充裕的第一山和第二山。
垄垄药田无疆,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新建起了重重屋宇。上古族群与五系族群签订了联盟契约,划分区域合作共享。
上古族群中有修为高深的强者联合起来掌控了试炼塔,设置奖赏资源,鼓励修士前往试炼。
使徒消失,战场再无,往日大乘境强者们设定的族群体系跟着作废,木辉族长被木系族群推举成了新任的大族长,他查清了大司农木轩死亡的真相,在联盟允许的规则下,处罚了涉事的森固、卫藤、竺林三族。
他派人重建树屋,搬来了藤萝花树。
一年年过去,木寿族的族人也都知道了云苓不是云梦的真相。
只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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