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汐华柳子的碰面,比我想象中的要“正常”许多。
约好的地点是咖啡厅,她没有给我联系方式,我也没见过她的照片,但还是一进门就找到她了。
要说理由,就只有单纯的一点。
她是个美人。
我的母亲就是个超级大美人,老实说,她当初向我描述汐华柳子比她还漂亮的容貌时,我并不相信,但眼见为实——尽管算算年龄她应该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保留着超越人类认知极限的美丽。
但这并非是一种讨喜的美丽。
美丽有许多种,大多数美丽会给人带来便利多于麻烦,但我母亲的美丽恰恰相反——继承了她的长相的我一直在尽力避免这点,甚至还考虑过整容。小时候还好,越长大眉宇间忧郁的苦相就越明显,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楚楚可怜。
这可不会招来保护欲,看我母亲那样子就知道了,人们会认为她的脆弱是卖弄风情,女人会嫉恨,男人会想掠夺。某种程度上,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因无望的爱而死去,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死法了。
而名叫汐华柳子的女性,她的美丽同样不是让人愉快的东西,与母亲相比,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简直每一根头发丝都闪耀着恶女的光泽,如果说母亲像天生的受害者,汐华柳子就像天生的欺凌者、掠夺者、加害人,这股魔性甚至盖过了她过人的容貌本身,她的一颦一笑中带着淬毒的妖艳,除了天生的恶人或蠢货,恐怕谁也不敢主动走上前与她搭话、试图了解她内心的。
吉良吉影,你可没说过汐华柳子是这么麻烦的人物。
我有些头痛,但已经来不及了,踏入咖啡厅时带起了悬于门上的铃铛,黑发褐目的美人微微偏过头,望向了我的方向,我在她转头的瞬间隐约看见了她方才被长发遮住的侧颈上的疤痕。没时间细想,我展开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微笑,向她走去。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像佐和子。”
直接跳过了寒暄的部分,我还未开口,她就看着我开口道,
“不过那孩子的话,是绝不敢来见我的,这点就完全不像了。”
“……您就是汐华柳子女士?”
“这一眼都能看出来吧?那孩子总不可能没给你看过我的照片。只要见过照片,肯定能一眼认出我的。”
不好意思,母亲还真没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不然我确实不会忘记有这么刺眼的亲戚——我虚情假意地笑了一下,微微鞠躬;“我是吉良吉光,母亲离世时我还小,关于她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还请见谅。”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千里迢迢赶过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说废话的。”
汐华柳子将咖啡勺从咖啡杯中取出,像转笔一样将咖啡勺转了起来,尚未擦干净的棕色液体在铁质表面震颤,溅落在洁白的餐桌上,勺上的咖啡液体都被旋转甩干后,她用咖啡勺挖了一小口蛋糕塞入口中。
“坐吧。”她说。
这恶劣的用勺习惯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侍应生换洗桌布也是很辛苦的啊!
我无意识抽了下嘴角,忍住了倒退半步的冲动,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时间很紧,晚上就要坐车回去,所以直接开始正题吧。”
是要聊关于遗产的事吗?我猜测道,脊背挺直,让坐姿尽量端正:“是,柳子女士请说吧。”
“那我就直接问了,一切的前提,最关键的一点——”她用咖啡勺的尖端指着我,“你恋父吗?”
“?”
我一瞬间以为我听错了,沉默地与她对视。
“哦,不对,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而且年龄差太大了,反倒是那个黄毛比较合适,那就换个问题好了——”汐华柳子道,“你恋兄吗,吉光?”
我呛了口空气,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一言难尽地望向她:
“请问,为什么您关心这个?”
“诶,既然你是佐和子和可以当她爸爸的老男人的女儿,还是从小就失去父母、被成年兄长资助长大的孤儿,这么问很合理吧?说不定性格扭曲会被遗传呢?”她神色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既然你都不记得她给你提过我了,那应该也不记得她的性格了。我姑且也算是和她相处最久的人,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
“你的母亲,汐华佐和子,是个变态。”
“……”
如果我真的是那种母亲早逝、贪恋母爱并在怀念中不断美化母亲形象的孤儿,现在估计已经摔桌而去了,这个汐华柳子长得还真是貌如其人,开口聊爆的任性恶女。
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立一下孝顺女儿人设、表演一下生气,汐华柳子突然轻佻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是在说那孩子的坏话哦,这可是发生过的真实过往,我本人也算得上受害者了。”
接下来,她跟我讲了个我已经知道了的故事。
关于我母亲是如何勾引养父,使得养母自杀,亲女儿离家出走,一个好心收养孤儿的富裕家庭支离破碎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早就确认了很多遍,已经无法让我惊讶了,但我还得装作第一次听到一般,完善我变态生下的正常女儿的人设。
不过很快,我这般努力的表演全都白费了。
汐华柳子在语气轻快地讲完那个故事后,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
“不过呢,这个版本其实是不完善的哦。”
我停下抹眼泪,有些讶异地看向她。
“那可是佐和子啦,笨蛋变态佐和子,从小就是我跟班的佐和子,她想做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清楚啦。如果我不想让她那样做的话,佐和子可是无法拒绝我的哦。”这个四十几岁的女人用撒娇的语气说话时,竟然还保留着少女般的可爱,与孩子似的近乎残酷的天真。
这可真是吓到我了。
“所以,其实这是我故意的啦。”女人说道,朝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汐华家以前算是华族,没落了以后,那些死板的规矩还保留着,我汐华柳子一出生就被规划好了未来。我父母在当地的影响力很大,如果没有他们的许可,我连出去旅游一趟都不行,只能在他们的安排下老老实实与没兴趣的男人结婚生子,熬到他们死才能出头。对我这种女人来说,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个结果?”
不用她继续说下去,我恍然道:“所以母亲十几岁了还能被收养……”
“是啊,佐和子可是我第一眼就相中的、会替我打碎桎梏的‘工具’,因为她天生就不讨女主人喜欢,所以没有家庭愿意收养她,我可是劝了妈妈很久,她也没辜负我的期待哦,我很感激她呢。”汐华柳子笑了起来,“那孩子的美丽与病态是混乱的催化剂,只要是人组成的稳定环境,她的存在本身就能破坏它。我倒是很惊讶,她后来嫁的男人居然没出任何问题,正常地离婚、寿终正寝,继子也好好地长大了。”
那是因为吉良家本身就不正常——当然,这话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这一刻,我在这个黑发女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特质。
就像我执着于掌控一切的平静,吉良吉影执着于融入人群的平静,汐华柳子同样有着她的执着。
——她是为了“绝对的自由”可以不择手段的女人。
她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愧疚,就像不懂得何为负面情绪一般,以轻松的态度述说着她如何劝服父母收养妹妹,并利用妹妹破坏了枷锁,逃离家庭的束缚,获得了想要的自由。
我修改了对她的评价,同时也订正了自己的态度。没有再表演生气伤心的正常乖女儿,而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好奇地向她提问——她没有怀疑,全都欣然解答了。
如我所料,她一点都不关心我为什么对母亲的事表现得漠不关心,只是单纯地为能和人聊起她向自由冲刺的“光辉事迹”而高兴。
和吉良吉影、和我不同的是,柳子尽管做出了利用妹妹逼死母亲的事情,却并不是个城府深心机重的角色。
她全是靠着天才的直觉以及可怕的运气才能达成心愿,问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么做”,反倒茫然地说不出话。
汐华柳子的外表是个漂亮恶女,但她其实是个漂亮、爽朗又诚实的恶女。
人不会喜欢和自己太像的同类,但也没法喜欢与自己相差太远的存在,我不喜欢吉良吉影,但柳子与我的重合度,对我来说刚刚好。
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好像有点欣赏她了。
难得不用戴上假面和人说话,感觉还不错。我为了平静生活不可能获得绝对的自由,而柳子却能让我短暂地获得自由的错觉。
而对柳子来说,我是她“得意作品”、“重要工具”甚至可以说是“恩人”的女儿,她对我的母亲没有半点愧疚,但相当感谢她,对待我大概也有些移情,在我的配合下话题进行得相当顺利,我们又愉快地聊了很多事情,直到快到晚餐时间才中断。
“我和小光你还挺投缘的诶,”柳子说道,“其实我这次来,本来是想直接报答佐和子的恩情的,但看到你的哥哥就突然想起佐和子了,当年我的爸爸也是这种好男人风格。如果小光你是佐和子那种黏糊糊的「男性长辈控」,我说不定会吓得转身逃跑吧,佐和子她啊,虽然一直是在我的推动下,但后面就变得有点可怕了呢。虽然很感谢她,但真的不想再遇到一个佐和子了啊,所以特意问你一下,幸好你不是变态。”
柳子说到后面开始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还向我求证,
“那种黏着的女人真的很可怕啊,小光你也这么觉得的吧?”
我想起了小林松子,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道:
“既然确认了我既不恋父也不恋兄,你有什么打算?”
我本来是准备委婉地关心遗产问题的,但柳子是这种性格,我的计划就全部推翻了。
我准备直接关心我最关心的问题。
柳子说道:
“我的爸爸给我留下蛮多遗产的,我四分之三佐和子四分之一,不过反正我也不准备给我的儿子留,这辈子怎么用都败不完的吧。嗯……干脆你一半我一半好了。日本这个国家太闷了不适合我,那些不动产变现也太麻烦,我想尽快回意大利,那些不动产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爽朗的柳子做出了爽朗的发言,我仿佛听到了我好感度疯涨的游戏提示音。
我克制住疯狂上翘的嘴角,虚伪地说道:
“这样不太好吧,你儿子那边的看法呢?”
“唔……他会有什么看法?”柳子迷惑地看着我,“那孩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得自己努力生活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以柳子这种任性自我的性格,说不定我的那位表弟一岁的时候在她眼里就是“得自己努力生活的大孩子”了。
摊上这个渣母亲,那位表弟真是倒了血霉了,幸好柳子定居在意大利,如果是近距离天天接触的亲戚,我肯定也受不了吧。
我替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弟哀悼了一会,愉快地和柳子分了赃。
柳子要乘车去别的城市坐回意大利的飞机,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她拉着我去商场替我选了生日礼物——一把红色手柄的多功能便携折叠刀,说我长得有她十分之一好看了,出门在外注意防身,语气赞许又自得。
这算是夸赞吗?柳子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带她去买了点心,一起去墓园给母亲扫了墓,汐华柳子给母亲献上了一束百合花,本来说是想要给她的佐和子妹妹擦擦墓碑的,但碑上灰太多了,她擦了两下就放弃了。
母亲墓地不远处就是车站,我和柳子就在这里分别,气氛良好。
“柳子什么时候还来日本呢?可以住得久一点,我全程请客。”
我抱着装有继承遗产合同的文件包,笑容十分真诚地问道。
“饶了我吧,没什么必要的事情我可不想来日本……”柳子甩了甩手,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改口道,“也不是不行,可以让初流乃来日本,老实说,他老闷在家里我都有点不想回去了,等他们学校放假我就让他来日本好了,我也很久没过二人世界了啊。”
柳子继续发表她的慈母言论。
初流乃?这就是我那位表弟的名字吗?我记在了心里,笑容不变地说道:
“好啊,那就让我这个表姐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我们高高兴兴地拥抱分别了,还交换了手机号码。
有了这笔遗产,我不用等到高中毕业,就能去别的城市过我的平静生活,现在就能开始物色我的未来基地了呢。
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异常愉快的一天,事情非常顺利,一扫最近的郁气。
搞不好我是时来运转了?我想道。
我怀着这种飘飘然的膨胀心情往最近的公交站台上走,靠近墓园的这段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于是轻声哼起了《hide The bone》
直到第三次哼到“how can i resist”这句时,尾音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我停下哼歌,假装成鼻塞感冒,从包里找餐巾纸,借着垂下头的姿势隔着额前碎发观察着周围,同时将那柄刚刚拆封的多功能折叠小刀捏在了手中。
刚才,黑暗中有金色的东西在反光。
——有人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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