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莱抵达三号码头的时候,天还没亮。远远望去,威尼斯主岛于晨雾中如同只是海平面上的一块礁石。他给了船夫二十欧让他在原地等着,然后跳上木板,弯腰紧了紧鞋带。
昨天跟加文的小摩擦算不了什么,但他睡了一觉起来还是觉得背有点痛。他一边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落下了太多运动量,一边往灰色的集装箱深处走。百米外的烟囱高耸入云,鱼虾的腥气顺着水泥地上的液体痕迹铺的到处都是,犬类粪便和败落的羽毛粘在一起,很难想象这种与美好背道而驰的地方,就在堪称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的威尼斯附近。
废弃码头是几种人的大本营:流浪汉,偷渡者,还有走私贩私的贼。两年前莱西丢了块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手表,思莱把威尼斯盘了个底朝天,最后追到这里。他还记得同样恶臭的路面弄脏了他的短靴,他心说之后没有天大的交情他不会再为任何人来这里,结果眼下就又“闲来无事故地重游”。
唉。还人情啊还人情。
思莱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几根旧鞋带。
半个小时后,还在破旧仓库一角熟睡的男人被十分不友好地唤醒。手机闪光灯刺得他下意识想要抬手遮住眼睛,这一动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三人横躺着,双手被反绑,嘴上不住骂骂咧咧。一旁的浅发青年踹了脚旁边地上的酒瓶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
“你们这酒量也太差了,两瓶就睡这么死?”
他嘀嘀咕咕又绕了一圈,“这也太容易了,我还以为多混两年你们会有什么长进。”
男人瞪大了眼,混沌的脑海逐渐清醒,他从记忆那头翻出了这张人脸。不得不说,思莱漂亮得让酒客难忘,同样因为太能闹腾,也让他们这些盗贼记忆犹新。
“他妈的——怎么又是你?!”
“我怎么了?不偷到我头上我还没事来找你们叙旧?”
“该死!”
男人瞪了眼旁边的同伙,换来一句同样大声的咒骂和一顿使不上劲的挣扎。思莱顺着那道目光锁定了人,他蹲下去拍了拍看上去最年轻的小贼的脸。
“是你昨天进城的吗,东西呢?”
“我就想找个钱夹,没空管你们其他屁事,早说早完事,到底放哪了?”
回应他的无非是几句国骂。思莱也不生气,他轻哼一声,自己动手开始翻散落在周围的箱盒布袋。他翻了翻,干脆把手上脏兮兮的背包倒过来,东西乒哩哐啷撒了一地,一个还未转手出去的手机正面落地,玻璃屏碎开了道肉眼可见的裂口。
见它的价值又打了个折扣,小贼差点跳起来骂他。
“Fanculo!!”
脏字吐了一串,思莱没找到目标,耐心慢慢被消耗。在盗贼们第二十次用生殖器词语造句时,他呼出一口气,丢掉了手中的东西,猛地扯起领头人的衣襟又将他狠狠摁在地上。
“高估你了,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
男人吐了一口吐沫,被他躲开,换来肚子上的一脚,“Kingsley,你他妈的找死是不是!?你他妈小心下次——”
“对……Kingsley.”
“我是Kingsley Orsini. ”
青年的眼睛眯起,琥珀瞳中闪过顶级猫科动物的残暴,如一头马上就要拿人头下饭的狮子。而那种暴戾只维持了一瞬,他又变回家猫般假意温顺的面孔。
他微笑道,“跟我念一遍,Orsini,记住了吗?以后见到Orsini要绕着走,也别在Renata附近晃悠,对外国友人好一点……缺钱的时候优先去偷Gavin Moretti和他的跟班,OK?”
他把男人的脸颊拍得啪啪作响,在对方还惊愕于他的名字后面跟着的姓氏时,他已经松开了手,眉眼弯弯,像是真的很认真地在跟他商量。
“那我再问一遍,昨天偷来的钱夹都在哪?”
-
周南俞来威尼斯的第三日,窗外依旧晴空万里,天蓝得像是油画里的纯色背景。好天气作为这天的开端,似乎预示着美好和顺利。
国内不少城市都被连绵的雨笼罩,他看到楚笑飞在朋友圈吐槽说梅雨天潮湿难熬,于是他在拨通视频的时候就多了一份关心。通话很快被接起,屏幕那头的女子靠在床前,床头灯的色泽很暖,仔细听来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南南。”她柔声说,“醒这么早?”
“嗯,时差没倒过来。巍城也下雨了?”
“是啊,不过天气预报说下周就会转晴。”
“这种天气要注意保暖,别冻着,不然关节又疼。”
“知道啦,孩子。”
周夫人温和地笑,论气色和状态,她已经比去年冬天好了太多。两人没说几句,有人敲门进来给她送煲好的汤。她的笑容更深,对着镜头外说了句谢谢。
周南俞默了两秒。
“那就先这么说,我去吃早餐。”
“好,多吃点。难得出去走走,好好放松。”
“嗯。”
他匆匆结束了通话,但是在挂断之前他还是清楚地听见了母亲嘴里吐出了那个称呼:
“——小辰。”
周南俞又在大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出门。
推掉专辑签售,广告杂志,电影邀约,他如愿以偿有了一整个月的假期,安顿好母亲之后他几乎是逃难似的飞来欧洲,这才过了两天他就感到歉疚。
三十天的长假果然还是太奢侈了。
他眯着眼看手机,楚笑飞开小号常年潜伏在饭圈,第一时间给他转发粉丝动向#失踪人口周南#。现在全网通缉他,逃避可耻但有用,他在大众看不见管不了的地方度日,又隐隐升起一种怪异的快意。
当自我封闭成为习惯,五颜六色的情绪刚冒出头就又被本能地克制。他走进光下,站在桥头去嗅海水的味道,视线尽头只剩一片蔚蓝。海水表层在烈阳下呈现浅绿,入夜后就是纯粹的黑。他喜欢威尼斯就是因为海水,但为什么喜欢海水他又不得而知。
他的身体里有道无形的裂痕,作为动荡和不安的出口,任凭穿堂风来回吹过。他可以一只手把五感都拢起,但另一只别人的手却突然凭空出现。
那只手没想拯救他,也没想被他拯救,只是轻轻巧巧,单纯地伸到他眼前。
“喏。”
周南俞愣了一下,看向左手边。
漂亮青年朝他扬起了个皮夹。
圣马可广场上的长椅被鸽子和海鸟包围,日光下白色的羽翼亮到晃眼。隔着墨镜,坐到他身边的人明眸皓齿,也好似白到在发光。
那是他昨日被盗的钱夹。现金不在了,但是身份证和银行卡都还放在原处。他翻开看了眼就合上,再度打量起身边人的面庞。对方唇边和额角的破口都已经消肿,周南俞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瞬间由衷地庆幸,这张脸上没有增添新伤。
“……谢谢。”
“不客气。”
思莱伸长了腿,往椅背上一靠,过于耀眼的太阳叫他将眉眼都皱在一起。
“好热啊……你怎么就坐在这里晒太阳?”
“你……”
思莱偏着脑袋看他,“我什么?”
周南俞被问住了。思莱扬起脸大笑,“这么不喜欢且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你是怎么当明星的啊?”
不能怪思莱直白,也不奇怪他挖掘到自己的身份,周南俞默了两秒,坦白道,“不是不喜欢。”
当然也不是喜欢。
思莱已经习惯这种挤牙膏似的对话了,他给自己找乐趣的方式是多撬出十句话都算是胜利。借着对方对自己抱有谢意且不排斥他靠近,他开始大大方方地发问:
“你会在威尼斯呆多久啊?“
“一个月。”
“哇,这么久,这个地方其实一周就可以走遍了。”
“休假。”
“怪不得你愿意浪费时间在这晒太阳。下午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
“你都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钱包的吗?”
“……大概能想象到,谢谢。”
“没错,是比电影里的要酷——那你是不是欠我个人情?”
……
周南俞摘掉了墨镜,眼前的世界鲜明了好几个度。他再看他,混血儿目光狡黠,如小猫看准了心仪的毛线球就抱着不愿放手。他后知后觉巧遇过多等于被粘上,但是他竟也不反感。
他望向那对浅瞳,嗯了一声。
思莱与他对视了几秒,眼睫扑扇。
他小声说,“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能当偶像了。”
容易给人下蛊的家伙分后天练就和天生如此,周南俞明显属于后者还不自知。
“你说什么?”
“我说——那你今天下午陪我转转吧,晚上我要工作,到七点为止。”
这完全是毫无负担的还人情方式,周南俞看着他从长椅上跳起来,再度朝他伸出了手。
那不是实体的掌心,而是一种邀请,一份欢迎,仿佛他身后美丽浪漫的威尼斯正式朝他打开了城门。
天光顿开。
-
事实与说法相反,说着是陪他,但其实是思莱带着周南俞去逛了景点,自愿成为地陪。周南俞负责给他买冰激凌和橘子汽水,他一路吃一路说,比任何一位导游说得都生动。
他们不需要走很远,值得一去的地方很多都集中在圣马可广场附近。东面是圣马可教堂,思莱指着尖塔跟他说拜占庭式建筑的起源和变迁,看到教堂内外雕刻的镶嵌画,他又开始将威尼斯守护者圣马可的事迹。认真讲述的思莱语音清澈,他知道周南俞在认真听,他追着他的目光开口:
“教堂和博物馆都不能拍照,好好用眼睛看。”
于是他们用眼睛看过黄金祭坛,巨人阶梯,金碧辉煌的厅室壁画,看了一圈时间留下的辉煌和腐朽。
来到南临大运河敞口的小广场,思莱指着河边的白色石柱介绍:
“这一根上刻着圣狄奥多,这一根上刻着圣马可的飞狮,他们都是威尼斯的守护者。这两根石柱是城门,从前威尼斯的贵宾都从石柱中间进入城市,但是——”
“这里也曾经是威尼斯执行死刑的地方。”
他们不约而同离聚集的游客隔了几米远,周南俞听思莱小声叹道:
“很神奇对不对?”
“权贵和死囚走一样的道路,死囚的叹息还能给石桥命名使其闻名于世。明明源于行刑前一刻面对死亡的感叹,却衍生出‘如果情侣能在桥下接吻,爱情将会永恒’这样好笑的传说。”
思莱忍不住嘀咕:“到底是谁想出来这么蠢的说法啊。”
讲完再一看,周南俞的目光已经从石柱移到了他脸上,神情比以往的冷淡要丰富,或许他能共情,被他的某句话或者这座城的某个碎片戳中,但他最终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
“别看了,我知道我中文好。”思莱垂下眼睛笑,如此自然而然往下说道,“我是被我爸养大的,所以中文也是母语水平,不奇怪吧。好了,走吧,来都来了。”
思莱带着周南俞去坐贡多拉。游客有些多,需要排队,周南俞挂好墨镜低着头,还是感觉周围有视线一直涌过来。而仔细一看,很多人不是在辨认他,而是在看思莱。他倒是大大方方露出脸上的伤口,任汗水滚过青紫,在他的下巴汇聚成一滴晶莹。
他一边舔着甜筒一边拉着白T的领口,“……好热啊。”
他很怕热。在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了解更多之前,周南俞的脑子里蹦出来这样一则认知。然后紧接着他看着视线中央那淡金色的发丝,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了句:
“你的头发本来是什么颜色的?”
思莱咬下甜筒的脆皮,愣了几秒,没想到周南俞突然越过那条绷紧的界限,而且是以这样的问题开始的。
而他这时候又没有再给他确切的答案了。
他神秘地眨了眨眼。
“你猜。”
-
踩上窄窄长长的贡多拉,思莱与船夫打了个照面,两人皆是面露欣喜。互相问好过后,船夫看向一边坐着的沉默的客人,朝思莱挑眉问了句什么。思莱笑着否认,回到周南俞身边介绍道:
“巧了,这是我以前的邻居。我跟他说不用背诵那些历史故事了,反正我都说差不多了,OK吗?”
“当然。”
思莱站在船头和船夫聊起来,看起来像是有段时间没见。周南俞把注意力从那一堆听不懂的意语中抽离开来,细细去看落日余晖中的建筑和水流。
直到看见叹息桥。
思莱回过头来说,“你看。”
“Ponte dei Sospiri. 密封式的拱桥,只有两个小窗子可以看见外边。这边就是道奇宫,桥连接了法院和监狱。然后……”
思莱没有展开描述那个他觉得很蠢的爱情传说,如果加上细节,天长地久的永恒爱情,被日落时在叹息桥下贡多拉上的亲吻锁定。此时正好一切条件都符合,前后游船皆有恋人亲吻,而这条船上缺少恋人。
他转而笑笑,“没然后了。”
船夫看看思莱又看看周南俞,好奇着又问了一遍:
“他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吗?”
明确收到了疑问,周南俞也望向思莱,等一个翻译——若有必要。
思莱“啊……”了一声。
“他说——看你那么冷淡,一定是我缠着你到处玩。”
黄昏使他们的轮廓变得柔和,他的发梢和笑容都软。他拨了拨额发,眼里倒是没有任何反省之意。
“那你觉得呢,是我太粘人了吗?”
周南俞顿了顿。
完美雕塑因落日而带上温度,金色的夕阳印在盛满深海的瞳中,变成一片闪着光的浓彩。他似乎认真想了一下,结合切身体验,实际感觉,答案很短,但并不是敷衍。
他说:“不会。”
他们从叹息桥下穿过,思莱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他转头就对他的船夫友人宣告:
“真不是我男朋友,但就在刚才,我决定发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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